儿童舞台剧剧本:等待戈多

曾扬 1172分享

  《等待戈多》是爱尔兰现代主义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两幕悲喜剧,1953年首演。下面小编就和大家分享儿童舞台剧剧本:等待戈多,来欣赏一下吧。

  等待戈多

  第一幕

  [乡间一条路。一棵树。

  [黄昏。

  [爱斯特拉冈坐在一个低低的土墩上,想脱掉靴子。他用两手使劲拉着,直喘气。他停止拉靴子,显出精疲力竭的样子,歇了会儿,又开始拉靴子。

  [如前。

  [弗拉季米尔上。

  爱:(又一次泄了气)毫无办法。

  弗:(叉开两脚,迈着僵硬的、小小的步子前进)我开始拿定主意。我这一辈子老是拿不定主意,老是说,弗拉季米尔,要理智些,你还不曾什么都试过哩。于是我又继续奋斗。(他沉思起来,咀嚼着"奋斗"两字。向爱斯特拉冈)哦,你又来啦。

  爱:是吗?

  弗:看见你回来我很高兴,我还以为你一去再也不回来啦。

  爱:我也一样。

  弗:终于又在一块儿啦!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番。可是怎样庆祝呢?(他思索着)起来,让我拥抱你一下。

  爱:(没好气地)不,这会儿不成。

  弗:(伤了自尊心,冷冷地)允不允许我问一下,大人阁下昨天晚上是在哪儿过夜的?

  爱:在一条沟里。

  弗:(羡慕地)一条沟里!哪儿?

  爱:(未作手势)那边。

  弗:他们没揍你?

  爱:揍我?他们当然揍了我。

  弗:还是同一帮人?

  爱:同一帮人?我不知道。

  弗:我只要一想起……这么些年来……要不是有我照顾……你会在什么地方……?(果断地)这会儿,你早就成一堆枯骨啦,毫无疑问。

  爱:那又怎么样呢?

  弗:光一个人,是怎么也受不了的。(略停。兴高采烈地)另一方面,这会儿泄气也不管用了,这是我要说的。我们早想到这一点就好了,在世界还年轻的时候,在九十年代。

  爱:啊,别罗唆啦,帮我把这混账玩意儿脱了吧。

  弗:手拉着从巴黎塔顶上跳下来,这是首先该做的。那时候我们还很体面。现在已经太晚啦。他们甚至不会放我们上去哩。(爱斯特拉冈使劲拉着靴子)你在干吗?

  爱:脱靴子。你难道从来没脱过靴子?

  弗:靴子每天都要脱,难道还要我来告诉你?你干吗不好好听我说话?

  爱:(无力地)帮帮我!

  弗:你脚疼?

  爱:脚疼!他还要知道我是不是脚疼!

  弗:(忿怒地)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受痛苦。我不是人。我倒想听听你要是受了我那样的痛苦,将会说些什么。

  爱:你也脚疼?

  弗:脚疼!他还要知道我是不是脚疼!(弯腰)从来不忽略生活中的小事。

  爱:你期望什么?你总是等到最后一分钟的。

  弗:(若有所思地)最后一分钟……(他沉吟片刻)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这句话是谁说的?

  爱:你干吗不帮帮我?

  弗:有时候,我照样会心血来潮。跟着我浑身就会有异样的感觉。(他脱下帽子,向帽内窥视,在帽内摸索,抖了抖帽子,重新把帽子戴上)我怎么说好呢?又是宽心,又是……(他搜索枯肠找词儿)寒心。(加重语气)寒--心。(他又脱下帽子,向帽内窥视)奇怪。(他敲了敲帽顶,像是要敲掉沾在帽上的什么东西似的,再一次向帽内窥视)毫无办法。

  [爱斯特拉冈使尽平生之力,终于把一只靴子脱下。他往靴内瞧了瞧,伸进手去摸了摸,把靴子口朝下倒了倒,往地上望了望,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从靴里掉出来,但什么也没看见,又往靴内摸了摸,两眼出神地朝前面瞪着。

  呃?

  爱:什么也没有。

  弗:给我看。

  爱:没什么可给你看的。

  弗:再穿上去试试。

  爱:(把他的脚察看一番)我要让它通通风。

  弗: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脚出了毛病,反倒责怪靴子。(他又脱下帽子,往帽内瞧了瞧,伸手进去摸了摸,在帽顶上敲了敲,往帽里吹了吹,重新把帽子戴上)这件事越来越叫人寒心。(沉默。弗拉季米尔在沉思,爱斯特拉冈在揉脚趾)两个贼有一个得了救。(略停)是个合理的比率。(略停)戈戈。

  爱:什么事?

  弗:我们要是忏悔一下呢?

  爱:忏悔什么?

  弗:哦……(他想了想)咱们用不着细说。

  爱:忏悔我们的出世?

  [弗拉季米尔纵声大笑,突然止住笑,用一只手按住肚子,脸都变了样儿。

  弗:连笑都不敢笑了。

  爱:真是极大的痛苦。

  弗:只能微笑。(他突然咧开嘴嬉笑起来,不断地嬉笑,又突然停止)不是一码子事。毫无办法。(略停)戈戈。

  爱:(没好气地)怎么啦?

  弗:你读过《圣经》没有?

  爱:《圣经》……(他想了想)我想必看过一两眼。

  弗:你还记得《福音书》吗?

  爱:我只记得圣地的地图。都是彩色图。非常好看。死海是青灰色的。我一看到那图,心里就直痒痒。这是咱们俩该去的地方,我老这么说,这是咱们该去度蜜月的地方。咱们可以游泳。咱们可以得到幸福。

  弗:你真该当诗人的。

  爱:我当过诗人。(指了指身上的破衣服)这还不明显?(沉默)

  弗:刚才我说到哪儿……你的脚怎样了?

  爱:看得出有点儿肿。

  弗:对了,那两个贼。你还记得那故事吗?

  爱:不记得了。

  弗:要我讲给你听吗?

  爱:不要。

  弗:可以消磨时间。(略停)故事讲的是两个贼,跟我们的救世主同时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有一个贼--

  爱:我们的什么?

  弗:我们的救世主。两个贼。有一个贼据说得救了,另外一个……(他搜索枯肠,寻找与"得救"相反的词汇)……万劫不复。

  爱:得救,从什么地方救出来?

  弗:地狱。

  爱:我走啦。(他没有动)

  弗:然而……(略停)怎么--我希望我的话并不叫你腻烦--怎么在四个写福音的使徒里面只有一个谈到有个贼得救呢?四个使徒都在场--或者说在附近,可是只有一个使徒谈到有个贼得了救。(略停)喂,戈戈,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声,哪怕是偶尔一次?

  爱:(过分地热情)我觉得你讲的故事真是有趣极了。

  弗:四个里面只有一个。其他三个里面,有两个压根儿没提起什么贼,第三个却说那两个贼都骂了他。

  爱:谁?

  弗:什么?

  爱:你讲的都是些什么?(略停)骂了谁?

  弗:救世主。

  爱:为什么?

  弗:因为他不肯救他们。

  爱:救他们出地狱?

  弗:傻瓜!救他们的命。

  爱:我还以为你刚才说的是救他们出地狱哩。

  弗:救他们的命,救他们的命。

  爱:嗯,后来呢?

  弗:后来,这两个贼准是永堕地狱、万劫不复啦。

  爱:那还用说?

  弗:可是另外的一个使徒说有一个得了救。

  爱:嗯?他们的意见并不一致,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弗:可是四个使徒全在场。可是只有一个谈到有个贼得了救。为什么要相信他的话,而不相信其他三个?

  爱:谁相信他的话?

  弗:每一个人。他们就知道这一本《圣经》。

  爱:人们都是没知识的混蛋,像猴儿一样见什么学什么。

  [他痛苦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台的极左边,停住脚步,把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朝远处眺望,随后转身走向台的极右边,朝远处眺望。弗拉季米尔瞅着他的一举一动,随后过去捡起靴子,朝靴内窥视,急急地把靴子扔在地上。

  弗:呸!(他吐了口唾沫)

  [爱斯特拉冈走到台中,停住脚步,背朝观众。

  爱:美丽的地方。(他转身走到台前方,停住脚步,脸朝观众)妙极了的景色。(他转向弗拉季米尔)咱们走吧。

  弗:咱们不能。

  爱: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啊!(略停)你肯定是这儿吗?

  弗:什么?

  爱:我们等的地方。

  弗:他说在树旁边。(他们望着树)你还看见别的树吗?

  爱:这是什么树?

  弗:我不知道。一棵柳树。

  爱:树叶呢?

  弗:准是棵枯树。

  爱:看不见垂枝。

  弗:或许还不到季节。

  爱:看上去简直象灌木。

  弗:象丛林。

  爱:象灌木。

  弗: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暗示咱们走错地方了?

  爱:他应该到这儿啦。

  弗:他并没说定他准来。

  爱:万一他不来呢?

  弗:咱们明天再来。

  爱:然后,后天再来。

  弗:可能。

  爱:老这样下去。

  弗:问题是--

  爱:直等到他来为止。

  弗:你说话真是不留情。

  爱:咱们昨天也来过了。

  弗:不,你弄错了。

  爱:咱们昨天干什么啦?

  弗:咱们昨天干什么啦?

  爱:对了。

  弗:怎么……(忿怒地)只要有你在场,就什么也肯定不了。

  爱:照我看来,咱们昨天来过这儿。

  弗:(举目四望)你认得出这地方?

  爱:我并没这么说。

  弗:嗯?

  爱:认不认得出没什么关系。

  弗:完全一样……那树……(转向观众)那沼地。

  爱:你肯定是在今天晚上?

  弗:什么?

  爱:是在今天晚上等他?

  弗:他说是星期六。(略停)我想。

  爱:你想。

  弗:我准记下了笔记。

  [他在自己的衣袋里摸索着,拿出各色各样的废物。

  爱:(十分凶狠地)可是哪一个星期六?还有,今天是不是星期六?今天难道不可能是星期天!(略停)或者星期一?(略停)或者星期五?

  弗:(拼命往四周围张望,仿佛景色上写有日期似的)那决不可能。

  爱:或者星期四?

  弗:咱们怎么办呢?

  爱:要是他昨天来了,没在这儿找到咱们,那么你可以肯定他今天决不会再来了。

  弗:可是你说我们昨天来过这儿。

  爱:我也许弄错了。(略停)咱们暂别说话,成不成?

  弗:(无力地)好吧。(爱斯特拉冈坐到土墩上。弗拉季米尔激动地来去踱着,不时煞住脚步往远处眺望。爱斯特拉冈睡着了。弗拉季米尔在受斯特拉冈面前停住脚步)戈戈!……戈戈!……戈戈!

  [爱斯特拉冈一下子惊醒过来。

  爱:(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睡着啦!(责备地)你为什么老是不肯让我睡一会儿?

  弗:我觉得孤独。

  爱:我做了个梦。

  弗:别告诉我!

  爱:我梦见--

  弗:别告诉我!

  爱:(向宇宙做了个手势)有了这一个,你就感到满足了?(沉默)你太不够朋友了,狄狄。我个人的恶梦如果不能告诉你,叫我告诉谁去?

  弗:让它们作为你个人的东西保留着吧。你知道我听了受不了。

  爱:(冷冷地)有时候我心里想,咱们是不是还是分手比较好。

  弗:你走不远的。

  爱:那太糟糕啦,实在太糟糕啦!(略停)你说呢,狄狄,是不是实在太糟糕啦?(略停)当你想到路上的景色是 多么美丽。(略停)还有路上的行人是多么善良。(略停。甜言蜜语地哄)你说是不说,狄狄?

  弗:你要冷静些。

  爱:冷静……冷静……所有的上等人都说要镇静。(略停)你知道英国人在妓院里的故事吗?

  弗:知道。

  爱:讲给我听。

  弗:啊,别说啦!

  爱:有个英国人多喝了点儿酒,走进一家妓院。鸨母问他要漂亮的、黑皮肤的还是红头发的。你说下去吧。

  弗:别说啦!

  [弗拉季米尔急下。爱斯特拉冈站起来跟着他走到舞台尽头。爱斯特拉冈做着手势,仿佛作为观众在给一个拳击家打气似的。弗拉季米尔上,他从爱斯特拉冈旁边擦身而过,低着头穿过舞台。爱斯特拉冈朝他迈了一步,煞住脚步。

  爱:(温柔地)你是要跟我说话吗?(沉默。爱斯特拉冈往前迈了一步)你有话要跟我说吗?(沉默。他又往前迈了一步)狄狄……

  弗:(并不转身)我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

  爱:(迈了一步)你生气了?(沉默。迈了一步)原谅我。(沉默。迈了一步。爱斯特拉冈把他的一只手搭在弗拉季米尔的肩上)来吧,狄狄。(沉默)把你的手给我。(弗拉季米尔转过身来)拥抱我!(弗拉季米尔软下心来。他们俩拥抱。爱斯特拉冈缩回身去)你一股大蒜臭!

  弗:它对腰子有好处。(沉默。爱斯特拉冈注视着那棵树)咱们这会儿干什么呢?

  爱:咱们等着。

  弗:不错,可是咱们等着的时候干什么呢?

  爱:咱们上吊试试怎么样?

  [弗拉季米尔向爱斯特拉冈耳语。爱斯特拉冈大为兴奋。

  弗:跟着就有那么多好处。掉下来以后,底下还会长曼陀罗花。这就是你拔花的时候听到吱吱声音的原因。你难道不知道?

  爱:咱们马上就上吊吧。

  弗:在树枝上?(他们向那棵树走去)我信不过它。

  爱:咱们试试总是可以的。

  弗:你就试吧。

  爱:你先来。

  弗:不,不,你先来。

  爱:干吗要我先来?

  弗:你比我轻。

  爱:正因为如此!

  弗:我不明白。

  爱:用你的脑子,成不成?

  [弗拉季米尔用脑子。

  弗:(最后)我想不出来。

  爱:是这么回事。(他想了想)树枝……树枝……(忿怒地)用你的头脑,成不成?

  弗:你是我的唯一希望了。

  爱:(吃力地)戈戈轻--树枝不断--戈戈死了。狄狄重--树枝断了--狄狄孤单单的一个人。可是--

  弗:我没想到这一点。

  爱:要是它吊得死你,也就吊得死我。

  弗:可是我真的比你重吗?

  爱: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不知道。反正机会均等,或者差不多均等。

  弗:嗯!咱们干什么呢?

  爱:咱们什么也别干。这样比较安全。

  弗:咱们先等一下,看看他说些什么。

  爱:谁?

  弗:戈多。

  爱:好主意。

  弗:咱们先等一下,让咱们完全清楚咱们的处境后再说。

  爱:要不然,最好还是趁热打铁。

  弗:我真想听听他会提供些什么。我们听了以后,可以答应或者拒绝。

  爱:咱们到底要求他给咱们做些什么?

  弗:你当时难道没在场?

  爱:我大概没好好听。

  弗:哦……没提出什么明确的要求。

  爱:可以说是一种祈祷。

  弗:一点不错。

  爱:一种泛泛的乞求。

  弗:完全正确。

  爱:他怎么回答的呢?

  弗:说他瞧着办。

  爱:说他不能事先答应。

  弗:说他得考虑一下。

  爱:在他家中安静的环境里。

  弗:跟他家里的人商量一下。

  爱:他的朋友们。

  弗:他的代理人们。

  爱:他的通讯员们。

  弗:他的书。

  爱:他的银行存折。

  弗:然后才能打定主意。

  爱:这是很自然的事。

  弗:是吗?

  爱:我想是的。

  弗:我也这么想。(沉默)

  爱:(焦急地)可是咱们呢?

  弗:你说的什么?

  爱:我说,可是咱们呢?

  弗:我不懂。

  爱:咱们的立场呢?

  弗:立场?

  爱:别忙。

  弗:立场?咱们趴在地上。

  爱:到了这么糟糕的地步?

  弗:大人阁下想要知道有什么特权?

  爱:难道咱们什么权利也没有了?

  [弗拉季米尔大笑,像先前一样突然抑制住,改为咧着嘴嬉笑。

  弗:你真叫我忍不住笑,要是笑不算违法的话。

  爱:咱们已经失去了咱们的权利?

  弗:咱们已经放弃啦。

  [沉默。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胳膊耷拉着,脑袋低垂着,两只膝盖在往下沉。

  爱:(无力地)难道咱们没给系住?(略停)难道咱们没--

  弗:(举起一只手)听!

  [他们倾听,显出可笑的紧张样子。

  爱:我什么也没听见。

  弗:嘘!(他们倾听着。爱斯特拉冈身体失去平衡,险些儿摔倒在地上。他攥住弗拉季米尔的一只胳膊,弗拉季米尔摇晃了两下,他们挤在一起静听着)我也没听见。

  [如释重负的叹气声。他们松弛下来,彼此分开。

  爱:你吓了我一跳。

  弗:我还以为是他哩。

  爱:谁?

  弗:戈多。

  爱:呸!是风吹芦苇响。

  弗:我简直可以发誓说我听到了吆喝声。

  爱:他干吗要吆喝呢?

  弗:吆喝他的马。(沉默)

  爱:我饿啦。

  弗:你要吃一个胡萝卜吗?

  爱:就只有胡萝卜吗?

  弗:我也许还有几个萝卜。

  爱:给我一个胡萝卜。(弗拉季米尔在他的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萝卜递给爱斯特拉冈,爱斯特拉冈咬了一口,忿忿地)这是萝卜!

  弗:哦,请原谅!我简直可以发誓说我给你的是胡萝卜。(他又在衣袋里摸索,只找到萝卜)全都是萝卜。(他摸衣袋)你准是已把最后一个胡萝卜吃掉了。(他摸索衣袋)等一等,我找着了。(他掏出一个胡萝卜递给爱斯特拉冈)拿去,亲爱的朋友。(爱斯特拉冈用衣袖擦了擦胡萝卜,吃起来)把最后一个吃了吧;这样就把它们全部消灭掉啦。

  爱:(咀嚼着)我刚才问了你一个问题。

  弗:啊!

  爱:你回答了没有?

  弗:胡萝卜的滋味怎样?

  爱:就是胡萝卜的滋味。

  弗:好得很,好得很。(略停)你刚才问的是什么问题?

  爱:我已经忘了。(咀嚼着)就是这事伤我脑筋。(他欣赏地瞅着胡萝卜,用拇指和食指拎着它摆动)我决不会忘掉这一个胡萝卜。(他若有所思地吮吸着胡萝卜的根)啊,对了,我这会儿想起来啦。

  弗:嗯?

  爱:(嘴里塞得满满的,出神地)难道我们没给系住?

  弗: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出来。

  爱:(咀嚼着,咽了一下)我问你难道我们没给系住?

  弗:系住?

  爱:系--住。

  弗:你说"系住"是什么意思?

  爱:拴住。

  弗:拴在谁身上?被谁拴住?

  爱:拴在你等的那个人身上。

  弗:戈多?拴在戈多身上?多妙的主意!一点不错。(略停)在这会儿。

  爱:他的名字是叫戈多吗?

  弗:我想是的。

  爱:瞧这个。(他拎着叶子根部把吃剩的胡萝卜举起,在眼前旋转)奇怪,越吃越没滋味。

  弗:对我来说正好相反。

  爱:换句话说?

  弗:我会慢慢地习惯。

  爱:(沉思了半晌)这是相反?

  弗:是修养问题。

  爱:是性格问题。

  弗:是没有办法的事。

  爱:奋斗没有用。

  弗:天生的脾性。

  爱:挣扎没有用。

  弗:本性难移。

  爱:毫无办法。(他把吃剩的胡萝卜递给弗拉季米尔)还有这点儿吃不吃?

  [一阵恐怖的喊声,离他们很近。胡萝卜从爱斯特拉冈手中落下。他们发愣了,站着不动,随后突然一起向舞台边厢狂奔。爱斯特拉冈中途煞住脚步,奔回原处,捡起胡萝卜塞进衣袋,向等丰他的弗拉季米尔奔去,又煞住脚步,奔回原处,捡起他的靴子,奔到弗拉季米尔身边。他们拱肩缩背挤作一堆等着,若有所畏。

  [波卓及幸运儿上。波卓用绳子拴住幸运儿的脖子,赶着他在前头走,因此幸运儿最先在台上出现,跟着是那绳子,绳子很长,在波卓露面之前可以让幸运儿一直走到台中央。幸运儿两手提着一只沉重的口袋、一个折凳、一只野餐篮和一件大衣。波卓拿着一根鞭子。

  波:(台后)走!(鞭子声。波卓出现。他们穿过舞台。幸运儿在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跟前走过,下。波卓一眼看见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一下子煞住脚步。绳子拉紧了。波卓使劲抖动一下绳子)回来!

  [幸运儿和他所提的行李倒地的声音。

  [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朝他转过身去,又想上前帮助他,又害怕多管闲事。弗拉季米尔朝幸运儿走了一步,爱斯特拉冈攥住他的袖子,把他拉了回来。

  弗:放我走!

  爱:别动!

  波:小心!他心眼儿很坏。(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转向波卓)对待陌生人。

  爱:(低声)是他吗?

  弗:谁?

  爱:(想不起名字)嗯……

  弗:戈多?

  爱:不错。

  波: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波卓。

  弗:(向爱斯特拉冈)决不是!

  爱:(怯生生地向波卓)您不是戈多先生,老爷?

  波:(用可怕的声音)我是波卓!(沉默)波卓!(沉默)这名字你们听了难道毫不在乎?(沉默)我说,这名字你们听了难道毫不在乎?

  [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面面相觑。

  爱:(假装思索)布卓……布卓……

  弗:(也假装思索)波卓……波卓……

  波:波卓!

  爱:啊!波卓……我想想……波卓……

  弗:到底是波卓呢还是布卓呢?

  爱:波卓……不……我怕我……不……我好像并不……

  [波卓威胁似的向前迈了几步。

  弗:(讨好似的)我过去认识一家叫戈卓的。他家的母亲脸上长满了瘊子--

  爱:(急急地)我们不是您这地方的人,老爷。

  波:(止步)你们不管怎样总是人。(他戴上眼镜)照我看来,(他摘下眼镜)是跟我一样的人,(他哈哈大笑)是跟波卓一样的人!都是照着上帝的模样儿造的!

  弗:嗯,您瞧--

  波:(专横地)戈多是什么人?

  爱:戈多?

  波:你们刚才错把我当作戈多了。

  爱:哦,不,老爷,一点儿也没有这意思,老爷。

  波:他是什么人?

  弗:哦,他是……可以说是个相识。

  爱:哪儿说得上,我们简直不认得他。

  弗:不错……我们跟他并不熟……可是不管怎样……

  爱:就我个人来说,我就是见了他的面也认不得他。

  波:你们刚才错把我当作他啦。

  爱:(在波卓面前退缩)那就是说……您明白……天黑……紧张……老等着……我承认……一时间……我还以为……

  波:老等着?那么说来你们在等他?

  弗:嗯,您瞧--

  波:这儿?在我的土地上?

  弗:我们没安坏心眼儿。

  爱:我们的用意是好的。

  波:路是大家都可以走的。

  弗:我们也是这样理解的。

  波:实在丢脸。可是你们已经来了。

  爱:我们已经没法挽回了。

  波:(做了个宽宏大量的手势)算了,咱们甭谈这个啦。(他抖动一下绳子)起来,猪!(略停)每次他只要一摔倒,就马上睡着(抖动绳子)起来,猪!(幸运儿起身捡行李的声音。波卓抖动绳子)回来!(幸运儿后退着上)站住!(幸运儿停住脚步)转过来!(幸运儿转过身来。和蔼地向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诸位,我见到你们很高兴。(他们露出不信的神色)一点不错,真正地高兴。(他抖动绳子)过来点儿!(幸运儿迈步)站住!(幸运儿停住脚步。向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不错,一个人独自个儿赶路,路就显得特别长,尤其是一气儿走……(他看了看表)不错……(他计算着)不错……六个小时,一点不错,一气儿走六个小时,而且一路上连人影儿也没见一个。(向幸运儿)大衣!(幸运儿放下口袋,走向前去,把大衣递给他,回到原处,重新捡起口袋)拿好这个!(波卓递过鞭子。幸运儿上前,因两手都拿着东西,就用嘴叼着鞭子,又走回原处。波卓开始穿大衣,又忽然停住)大衣!(幸运儿放下口袋、篮子和凳,走向前去,服侍波卓穿好大衣,走回原处,拿起口袋、篮子和凳)今儿晚上的天气有点儿秋意。(波卓扣完大衣纽扣,弯腰,打量自己,挺直身子)鞭子!(幸运儿上前,弯腰,波卓从他嘴里夺过鞭子,幸运儿走回原处)不错,诸位,我不能老往前走,一点儿不跟我的同类交往。(他戴上眼镜,注视着两个同类)尽管相同之处并不多。(他摘掉眼镜)凳子!(幸运儿放下口袋和篮子,上前,打开折凳,放好,走回原处,重新拿起口袋和篮子)过来!(波卓坐下,拿鞭子柄顶住幸运儿的胸膛推了一下)回去!(幸运儿退后一步)远点儿!(幸运儿又退后一步)站住!(幸运儿止步。向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只要你们不反对,我倒是想和你们在一块儿消磨一些时光,随后再赶我的路。篮子!(幸运儿上前,递上篮子,回到原处)新鲜的空气能使人开胃。(他打开篮子,取出一只笋鸡、一块面包和一瓶酒)篮子!(幸运儿上前,拿起篮子,回到原处)离远点儿!(幸运儿退后一步)他浑身发臭。祝你们健康!(他从酒瓶里喝了一口酒,把酒瓶放下,开始吃东西。沉默。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开始围着幸运儿转,上下打量着他,起初小心翼翼,越到后来胆子越大。波卓大口地吃着笋鸡,啃干净骨头后就随手扔掉。幸运儿打起盹来,身子渐渐下沉,直到口袋和篮子都碰着地面,随后突然惊醒过来,一下子挺直身子,跟着又打起盹来,身子逐渐下沉。)

  爱:他什么地方不舒服?

  弗:他似乎累啦。

  爱:他干吗不把口袋放下来?

  弗:我怎么知道?(他们走近他身边)当心!

  爱:跟他说几句话。

  弗:瞧!

  爱:什么?

  弗:(指着)他的脖子。

  爱:(望着他的脖子)我什么也没看见。

  弗:这儿。

  [爱斯特拉冈走过去站在弗拉季米尔身边。

  爱:哦,天哪!

  弗:一个流着脓的疮。

  爱:是绳子勒的。

  弗:是磨破的。

  爱:这是难免的。

  弗:是绳子的结磨的。

  爱:是擦伤的。

  [他们重新打量起他来,仔细看他的脸。

  弗:他长得不难看。

  爱:(耸肩,作了个怪脸)你看仔细了?

  弗:有点象女人。

  爱:瞧他的口水。

  弗:这是难免的。

  爱:瞧他的粘涎子。

  弗:也许他是个傻瓜。

  爱:一个白痴。

  弗:(仔细观察)看上去像甲状腺肿。

  爱:(也仔细观察)很难说。

  弗:他在喘气儿。

  爱:这是难免的。

  弗:瞧他的眼睛!

  爱:怎么啦?

  弗:瞪得大极了。

  爱:向我瞪了垂死的一眼。

  弗:很难说。(略停)问他一个问题。

  爱:这样做好吗?

  弗:有什么不好?

  爱:(怯生生地)先生……

  弗:响一点。

  爱:(响一点)先生……

  波:别去跟他纠缠!(他们转向波卓,他这时已吃喝完毕,用手背擦了擦嘴)你们看不出他需要休息?篮子!(他划了根火柴,开始点他的烟斗。幸运儿看见地上的鸡骨头,贪婪地瞪着它们。波卓看见幸运儿不动,气呼呼地把火柴扔掉,抖动了一下绳子)篮子,猪!(幸运儿差点儿摔倒,清醒过来,上前,把酒瓶放进篮子,走回原处。爱斯特拉冈瞪着鸡骨头。波卓又划了根火柴点烟斗)有什么办法,这不是他该做的工作。(他抽着烟斗,伸直两腿)啊!这样要舒服些。

  爱:(怯生生地)劳驾啦,老爷……

  波:什么事,我的好人儿?

  爱:嗯……您已经吃完了……嗯……您不再需要……嗯……这些骨头了吧,老爷?

  弗:(觉得可耻)你不能再等一会儿?

  波:不,不,他这样提出来是好的。我是不是需要这些骨头?(他用鞭子柄翻动骨头)不,拿我个人来说,我是不需要它们了。(爱斯特拉冈朝骨头迈了一步)不过……(爱斯特拉冈煞住了脚步)……不过在理论上,骨头是应该给跟班吃的。因此你应该问他要才是。(爱斯特拉冈转向幸运儿,犹豫一下)说吧,说吧,跟他要。别害怕,他会告诉你的。

  [爱斯特拉冈走向幸运儿,在他前面站住。

  爱:先生……对不起,先生……

  波:有人在跟你讲话,猜!回答!(向爱斯特拉冈)跟他再说一遍。

  爱:对不起,先生,这些骨头,您还要不要?

  [幸运儿盯着爱斯特拉冈好一会儿。

  波:(非常开心地)先生!(幸运儿低头)快回答!你要这些骨头呢,还是不要?(幸运儿不作声。向爱斯特拉冈)它们是你的了。(爱斯特拉冈一个箭步蹿上去,捡起骨头,马上啃起来)我不喜欢这样。我从来没看见过他拒绝过一根骨头。(他焦虑地瞅着幸运儿)要是他病倒了,拖累了我,那才有意思呢!(他喷了一口烟)

  弗:(勃然大怒)真可耻!

  [沉默。爱斯特拉冈大吃一惊,停止啃骨头,看看波卓又看看弗拉季米尔。波卓外表上很镇静。弗拉季米尔有点窘。

  波:(向弗拉季米尔)你这话是不是有所指?

  弗:(下了决心,结巴着说)像这样……对待一个人……(朝幸运儿做了个手势)我认为……不……同样的人类……不……真可耻!

  爱:(不甘落后)真丢脸!(他重新啃起骨头来)

  波:你们太苛刻了。(向弗拉季米尔)你多大年纪啦?我不揣冒昧问你一句。(沉默)六十?七十?(向爱斯特拉冈)你说他多大年纪啦?

  爱:十一。

  波:我太冒失啦。(他在鞭子柄上敲出烟斗里的灰,站起身来)我得上路了。谢谢你们跟我作伴。(他想了想)除非我再抽一斗烟再上路。你们有什么意见?(他们不作声)哦,我抽烟不多,一点也不多,我不习惯一气儿抽两斗烟,这会使(用手捂住心窝,叹了口气)我的心卜卜地跳起来。(略停)是尼古丁闹的。不管你怎样预防,总得吸进不少尼古丁。(叹了口气)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沉默)可是或许你们不抽烟?抽?不抽?抽不抽都没什么关系。(沉默)可是我既然已经站起来了,叫我怎么再坐下呢?而且不找借口。不--我怎么说好呢--不假惺惺。(向弗拉季米尔)请你们再说一遍。(沉默)也许你们刚才没跟我说话?(沉默)没关系。让我瞧……

  [他沉思着。

  爱:啊!这样好多了。

  [他把骨头装进衣袋。

  弗:咱们走吧。

  爱:现在就走?

  波:等一会儿。(他抖动绳子)凳子!(他用鞭子指了指。幸运儿搬动凳子)再过来点儿!成啦!(他坐下。幸运儿走回原处)这就解决啦!

  [他装了一斗烟。

  弗:咱们离开这儿吧。

  波:我希望不是我把你们赶跑的。再等一会儿吧,你们决不会后悔的。

  爱:(以为对方要施舍什么)我们没什么急事。

  波:(点起烟斗)第二斗的味道总要差些。(他从嘴里取下烟斗,看着它沉吟一会儿)比起第一斗来,我的意思是说。(他重新把烟斗放到嘴里)可是不管怎样,烟味总是芬芳的。

  弗:我走啦。

  波:他不愿意跟我相处了。我也许不太人道,可是有谁在乎呢?(向弗拉季米尔)做什么事要三思而行。譬如说你这会儿就走,在大白天,因为谁也不能否认这会儿还是大白天。(他们全都望着天空)好得很。(他们停止望天空)那样的话,会有什么结果呢--(他从嘴里取下烟斗,察看着)--烟斗灭了--(他重新点起烟斗)--那样的话--(喷了口烟)--那样的话--(喷了口烟)--那样的话--你们跟人家的约会怎办呢?……跟那个戈丹……戈多……戈丁……反正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那个掌握你们命运的人……(沉默)至少是当前的命运。

  弗:你怎么会知道的?

  波:他又跟我说话啦!要是继续保持这个关系,咱们过不多久就能成老朋友啦。

  爱:他干吗不把行李放下来?

  波:我见了他也准会高兴。我遇见的人越多,心里也就越高兴。跟最卑下的人分手之后,你也会觉得更聪明、更富足、更意识到自己的幸福。甚至你们……(他装模作样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表示他指的是他们两个)甚至你们,谁知道呢,说不定将来对我也会有好处。

  爱:他干吗不把行李放下来?

  波:可是真要是那样,我准会大吃一惊。

  弗:有人在问你问题。

  波:(高兴)问题!谁?什么问题?一分钟前你们还在口口声声叫我老爷,害怕得浑身发抖。这会儿你们居然要问我问题了。这样做没什么好处!

  弗:(向爱斯特拉冈)我想他在听。

  爱:(绕着幸运儿打转)什么?

  弗:你这会儿可以问他了。他听着哩。

  爱:问他什么?

  弗:他干吗不把行李放下来。

  爱:我纳闷儿。

  弗:问他一下,成不成?

  波:(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们俩的对话,生怕他们把要提的问题忘了)你们想要知道他干吗不把行李放下来,是不是?你们还管他手里的口袋和篮子叫行李?

  弗:不错。

  波:(向爱斯特拉冈)你是不是跟他一个看法?

  爱:他像海象一样喘着气儿哩。

  波:回答是这样的。(向爱斯特拉冈)可是请你站住了,你弄得我心神不定。

  弗:瞧。

  爱:什么?

  弗:他要讲话了。

  [他俩一动不动地并肩站着等待。

  波:很好。每个人都准备好了没有?每个人都看着我没有?(他看了看幸运儿,抖动一下绳子。幸运儿抬起头来)拿眼看着我,猪!(幸运儿看着他)很好。(他把烟斗放进衣袋,从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喷雾器,对准自己的喉咙喷了几下,把喷雾器放回衣袋,清了清喉咙,吐了口痰,重新拿出喷雾器,又朝自己的喉咙喷了会儿,重新把它装进衣袋)我要讲话了。每个人都听着没有?每个人都准备好了没有?(他挨个儿看他们,最后他的眼光落到幸运儿身上,抖动一下绳子)猪!(幸运儿抬起头来)我不喜欢在真空中讲话。很好。让我想一想。

  爱:我走啦。

  波:你们想要知道的到底是什么?

  弗:他干吗--

  波:(忿怒地)别打断我的话!(顿了顿。较平静)我们要是全部同时讲话,就谁也听不

  见谁了。(略停)我刚才说到哪儿啦?(略停。提高嗓门)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爱:(用力地)行李。(他指着幸运儿)干吗?老拿在手里。(他让自己的身子往下沉,大口喘着气)从来不放下。(他把两手一摊,如释重负地挺直身子)干吗?

  波:啊!你干吗不早说清楚?他干吗不让自己舒服些?咱们试着把这问题弄清楚。他有没有这个权利?他当然有。问题是,他不要这个权利。这里面也有道理。他干吗不要这权利?(略停)诸位,原因是这样的。

  弗:(向爱斯特拉冈)把他的话记下来。

  波:他想给我好的印象,好让我留住他。

  爱:什么?

  波:也许我说的不太对头。他想要打动我的心,好让我打消抛弃他的念头。不,这样说也不对头。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他想要愚弄我,可是他不会。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他以为我一看见他拿东西拿得这么好,就会情不自禁留他下来给我拿东西。

  爱:您已经讨厌他了?

  波:事实上他拿东西的样子活像只猪。这不是他做的工作。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他以为我一看见他不知疲倦,就会软下心来,改变主意。这就是他的可怜的诡计。好像我手下的奴隶不够似的。(三个全都望着幸运儿)阿特拉斯,朱庇特①的儿子!(沉默)嗯,我是这么想的,还有别的问题没有?(使用喷雾器)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想一想,我本来很可能处在他的地位,他也很可能处在我的地位。要不是命运愿意我们像现在这个样子的话。人各有命。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你说什么?

  弗:您想要抛弃他?

  波:不错。可我并不仅仅是把他轰出门去了事,我是说我并不仅仅是在他屁股上踢一脚,叫他滚蛋;相反地,我出于好心,现在正送他到市场去,给他卖个好价钱。事实是,像他这样的奴力你没法轰他走。最好的办法是把他宰了。

  [幸运儿哭泣。

  爱:他哭啦。

  波:狗都比他更有志气。(他把自己的手帕递给爱斯特拉冈)你既然可怜他,就过去安慰安慰他吧。(爱斯特拉冈犹豫)去吧。(爱斯特拉冈接过手帕)擦掉他的眼泪,他心里会好过些,不觉得那么孤独了。(爱斯特拉冈犹豫)

  弗:喂,把手帕给我,我去给他擦眼泪。

  [爱斯特拉冈不肯把手帕给他。孩子气的手势。

  波:趁他还在哭,快点儿过去。

  [爱斯特拉冈走近幸运儿,想替他拭泪。幸运儿狠狠地在他的小腿骨上踢了一脚。爱斯特拉冈手中的手帕落地,他退缩着,疼得直叫,在台上一瘸一拐地走动。

  手帕!

  [幸运儿放下口袋和篮子,捡起手帕递给波卓,走回原处,拿起口袋和篮子。

  爱:哦,猪猡!(他卷起裤腿)他把我的腿弄瘸啦!

  波:我早就知道过你们他是不喜欢陌生人的。

  弗:(向爱斯特拉冈)给我看。(爱斯特拉冈给他看腿,向波卓,忿忿地)他在流血哩。

  波:这是个好兆头。

  爱:(用一足站立)我再也走不了路啦!

  弗:(温柔地)我来背你。(略停)如果必要的话。

  波:他不哭了。(向爱斯特拉冈)可以说是你接替了他。(抒情地)世界上的眼泪有固定的量。有一个人哭,就有一个人不哭。笑也一样。(他笑起来)因此,我们不必说我们这一代的坏话,它并不比它的前几代更不快乐。(沉默)我们也不必说它的好话。(沉默)我们根本不必说起它。(沉默)的确,人口是增加了。

  弗:走着试试。

  [爱斯特拉冈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在幸运儿跟前停住脚步,啐了他一口,随后走过去坐在土墩上。

  波:猜猜看,所有这些美丽的东西是谁教给我的。(略停。指着幸运儿)我的幸运儿!

  弗:(望着天空)夜难道永远不降临了?

  波:要不是他,我的一切思想,我的一切感情,都将平淡无奇。(略停。以异乎寻常的热情)只知为挣钱糊口操心!(平静一些)至于什么是至真、至善、至美,我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一窍不通。因此我不耻下问。

  弗:(吃了一惊,不再望天空)下问?

  波:这是约莫六十年前以前的事了……(他看了看表)不错,约莫六十年了。(骄傲地挺起胸膛)从我的外貌看,你们准看不出来,是不是?(弗拉季米尔望着幸运儿)跟他相比,我简直是个年轻小伙子,可不是?(略停)帽子!(幸运儿放下篮子,脱下帽子。他的长长的白发披到了他的脸上。他把帽子夹在胳膊底下,拿起篮子)现在瞧吧。(波卓脱下自己的帽子②。他的脑袋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也没有。他重新戴上帽子)你们瞧见没有?

  弗:那么现在您要把他赶走了?这么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

  爱:裱子養的!

  [波卓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弗:您把他身上的精华全都吸干以后,就象……象一块香蕉皮似的把他扔掉了。真的……

  波:(两手紧紧捧住头,呻吟着)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他目前的所作所为……你们怎么也想象不到……真可怕……他非走不可……(他挥舞两臂)我都要疯啦……(他变得十分颓丧,两手捧住头)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沉默。大家都拿眼望着波卓。幸运儿哆嗦一下。

  弗:他受不了。

  爱:再也受不了啦。

  弗:他都要疯啦。

  爱:真可怕。

  弗:(向幸运儿)你胆子倒不小!真叫人恶心!这么好的一个主人!像这样把他钉上十字架!相处了那么些年以后!真的!

  波:(啜泣)他一向那么可亲……那么有用……那么有趣……我的好天使……可是现在……他简直要了我的命!

  爱:(向弗拉季米尔)他是不是要换人?

  弗:什么?

  爱:他是不是要另找个人接替他的职位?

  弗:我想他不会。

  爱:什么?

  弗:我不知道。

  爱:问他。

  波:(平静些)诸位,我不知道我刚才犯了什么毛病啦。请原谅我。忘掉我说的一切。(逐渐恢复常态)我已记不清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不过你们可以断定我说的没一句是真话。(挺直身子,拍打胸膛)瞧我的样子像个能受别人委屈的人吗?说良心话?(他在各个衣袋里摸索)我把我的烟斗搁在哪儿了?

  弗:今天这个黄昏我们过的可真是不错。

  爱:永远忘不了。

  弗:而且还没完。

  爱:看样子还没完。

  弗:还只是刚开始哩。

  爱:真是可怕。

  弗:比在戏院里还要糟。

  爱:马戏团。

  弗:音乐厅。

  爱:马戏团。

  波:我可能把我的石南烟斗搁在哪儿啦?

  爱:他在直着嗓子叫唤哩。他把他的烟嘴儿给丢啦。

  [哄笑声。

  弗: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朝边厢走去。

  爱:就在廊子的尽头,左边。

  弗:替我看好座位。

  [下。

  波:我把我的凯普-彼特孙③给丢啦!

  爱:(笑是前仰后合)他真要让我笑死啦!

  波:(抬头)你们可曾看见--(他注意到弗拉季米尔已经不在)哦!他走啦!连再见也没说一声!他怎能这样呢!他该等一会儿才是!

  爱:那他准会把肚子胀破。

  波:哦!(略停)哦,那样的话,当然啦,要真是那样……

  爱:过来。

  波:干吗?

  爱:您过来就知道了。

  波:你要我起来?

  爱:快点儿!(波卓起身,走到爱斯特拉冈身边。爱斯特拉冈指向远处)瞧!

  波:(戴上眼镜)哦,真有意思!

  爱:全都完啦。

  [弗拉季米尔上,面带愁容。他用肩膀把幸运儿撞到一旁,踢开凳子,激动地来回走着。

  波:他心里不高兴。

  爱:(向弗拉季米尔)你失掉了一个饱眼福的机会。真可惜。

  [弗拉季米尔停住脚步,放好凳子,来回走着,比较平静些。

  波:他安静下来了。(举目四望)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大地一片宁静。听!(他举起一只手来)潘睡着了。

  弗:夜难道永远不降临了?

  [三人全都望着天空。

  波:你非要等夜降临了才走?

  爱:嗯,您瞧--

  波:嘿,这是十分自然的,十分自然的。我要是处在你们的地位,我要是跟人有了约会,跟一个戈丁……戈丹……戈多……反正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要是那样,我要一直等到天黑,才肯死心。(他望着凳子)我很想坐一会儿,可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安然坐下。

  爱:我能帮什么忙吗?

  波:要是你请求我,也许成。

  爱:什么?

  波:要是你请求我坐下。

  爱:这也能算是帮忙吗?

  波:我想是的。

  爱:那就试试吧。请坐,老爷,我请求您。

  波:不,不,我不想坐。(略停。旁白)再请求一次。

  爱:喂,喂,请坐吧,我请求您,你这样会得肺炎的。

  波: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爱:怎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波:你的话也许有理。(他坐下)谢谢你,亲爱的朋友。(他看了看表)可是我真的非走不可了,要是我还想按计划办事的话。

  弗:时间已经停止了。

  波:(把表贴在耳边)别这么说,先生,别这么说。(他把表放回衣袋)你说什么都成,可别说这个。

  爱:(向波卓)今天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是漆黑一团。

  波:除了天空!(他笑了,为自己说话俏皮感到得意)可是我比你们看得清楚,你们不是这地方人,你们不知道我们这儿的暮色有何等样的魅力。要我告诉你们吗?

  [沉默。爱斯特拉冈重新抚弄他的靴子,弗拉季米尔也抚弄他的帽子。幸运儿的帽子掉到了地上,但没人注意到。

  波:我没法拒绝你们。(使用喷雾器)不过请你们用点儿心好好听着。(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继续抚弄他们手里的东西,幸运儿都快睡着了。波卓轻轻地挥了下鞭子)这根鞭子怎么啦?(他站起身来,使更大的劲儿挥鞭子,终于把鞭子甩响了。幸运儿惊跳起来。弗拉季米尔的帽子,爱斯特拉冈的靴子,都从他们的手中落下,波卓把鞭子扔在一旁)用旧啦,这根鞭子。(他望着那两个听他讲话的人)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弗:咱们走吧。

  爱:可是别把您的脚累垮了,我请求您,您这样会把命都送掉的。

  波:不错。(他坐下。向爱斯特拉冈)你叫什么名字?

  爱:卡图勒斯。④

  波:(没听对方说话)啊,不错!夜。(他抬起头来)可是请用点儿心听着,看在老天爷面上,要不然咱们准保什么都干不成。(他望着天空)瞧。(大家都望着天空,除却幸运儿,他这时又开始打盹儿了)波卓抖动绳子)你看不看天空,猪!(幸运儿看着天空)好,够啦。(他们停止望天空)它有什么出奇之处?作为天空?它呈苍白色,闪耀着霞光,跟一天这个时候的任何天空一样。(略停)在同一方位。(略停)要是天气明朗。(抒情地)一个小时前(他看了看表,粗俗地)大概是(抒情地)在不知疲倦地倾泻了(他迟疑一下,粗俗地)譬如说从早晨十点开始(抒情地)万道红色的与白色的霞光之后,它就开始失去光辉,渐渐变得苍白(用两手作手势,表示光辉逐渐消失)苍白,更苍白一点,更苍白一点儿,到后来(戏剧性的停顿,随后下死劲把两手一摊,摊得很开)卜!玩儿完!它开始歇息。(沉默)可是--(举起一只手作告诫状)--可是--在这温柔与平静的帷幕之后(他抬头望天空,别人也都学他的样,除却幸运儿)夜在施威(颤抖地)会一下子扑到我们身上(他把手指捻得啪的一声响)啪!就这样!(他的灵感枯竭了)完全出乎我们大家的意料之外。(沉默。忧郁地)在这裱子養的大地上,情况就是这样的。

  [长时间沉默。

  爱:我们都明白。

  弗:我们可以等待时机。

  爱:我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弗:用不着多操心。

  爱:只要等待。

  弗:我们已经习惯了。(他抬起自己的帽子,往里面看了看,抖了抖,戴在头上。)

  波:你们觉得我怎样?(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呆呆地望着他)很好?还好?过得去?马马虎虎?肯定很坏?

  弗:(首先理解他的意思)哦,非常好,非常、非常好。

  波:您说呢,先生?

  爱:哦,蛮好,蛮蛮蛮好。

  波:(热情洋溢)祝福你们,诸位,祝福你们!(略停)我是多么需要鼓励!(略停)我在结束的时候有点儿后劲不足,你们注意到了没有?

  弗:哦,也许仅仅有极小极小的一丁点儿。

  爱:我还以为是故意这样的哩。

  波:你们瞧,我的记性不怎么好。

  [沉默。

  爱:在这段时间内,什么也没发生。

  波:你觉得无聊?

  爱:有点儿。

  波:(向弗拉季米尔⑤)您说呢,先生?

  弗拉季米尔⑤:我倒是很感兴趣。

  [沉默。波卓进行着思想斗争。

  波:诸位,你们始终……对我很客气。

  爱:一点儿也不。

  弗:哪儿的话!

  波:不错,不错,你们始终很守本分。因此我问我自己,这两个老实人日子过得那么无聊,我是不是也可以帮助他们些什么。

  爱:就是十便士也是欢迎的。

  弗:我们不是乞丐。

  波:我是不是可以帮助他们些什么--我这样自己问着自己--好让他们高兴?我已经给了他们骨头,我已经跟他们说长道短,我已经向他们解释了暮色,解释得一清二楚。可是这样是不是够了呢,就是这个问题使我内心不安,这样是不是够了呢?

  爱:哪怕六个便士。

  弗:(向爱斯特拉冈,怒不可遏)别说啦!

  爱:少于六便士我不能接受。

  波:这样是不是够了呢?当然够了。可是我很慷慨。这是我的本性。今天傍晚。对我说来真是每况愈下。(他抖动绳子。幸运儿拿眼睛望他)因为我将要受痛苦,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拾起鞭子)你们喜欢哪一样?咱们要他跳舞呢,还是唱歌,还是朗诵,不是思想,还是--

  爱:谁?

  波:谁!你们知道怎样思想,你们两个?

  弗:他会思想?

  波:当然啦。而且是有声的思想。有一个时候他甚至思想得非常好,我能一连听几个小时,现在……(他哆嗦一下)对我来说是每况愈下了。嘿,你们是不是要他想些什么给我们听?

  爱:我宁愿他跳舞;那一定更好玩。

  波:不一定。

  爱:你说呢,狄狄,是不是更好玩?

  弗:我宁愿听他思想。

  爱:或许他可以先跳舞,然后再思想,要是他吃得消的话。

  弗:这样做成吗?

  波:当然成,没有更简单的事了。这是自然的程序。

  [短促的笑声。

  弗:那就让他先跳舞吧。

  [沉默。

  波:你听见没有,猪?

  爱:他从来不拒绝?

  波:他拒绝过一次。(沉默)跳舞,混蛋!

  [幸运儿放下口袋和篮子,走向前台,转向波卓。幸运儿跳舞。他停止了。

  爱:就这么些吗?

  波:再跳!

  [幸运儿复重一下刚才的动作,停止。

  爱:呸!我也会。(他学幸运儿,差点儿摔了一跤)只要练习一下。

  波:过去他会跳圆舞、快步舞、民间舞、西班牙舞,甚至还会跳水手舞。他会快乐地跳跃。现在他最多只会这样了。你们知道他管这叫什么?

  爱:《替罪羊的痛苦》。

  弗:《硬板凳》。

  波:《网舞》。他以为自己陷入了罗网。

  弗:(像个审美家似地表示踌躇不安)有一个动作……

  [幸运儿仿佛要回去拿他的口袋和篮子。

  波:(像对一匹马)吁!

  [幸运儿站住不动。

  爱:告诉我们他过去是怎样拒绝的。

  波:可以,当然可以。(他在衣袋里摸索)等一等。(他摸索)我把喷雾器搁在哪儿啦?(他摸索)呃,真是--(他抬起头来,面露惊恐之色。微弱的声音)我找不到我的喷雾器啦!

  爱:(微弱的声音)我的左肺非常弱!(他轻轻咳嗽,洪亮的声音)可是我的右肺棒得就象铁打似的!

  波:(正常的声音)没关系!凡是补救不了的事,必须逆来顺受。我刚才说到哪儿啦?(他思索着)等一等。(思索)嗯,我真是--(他抬起头来)帮帮我!

  爱:等一等!

  弗:等一等!

  波:等一等!

  [三个人同时脱下帽子,两手捂住前额,用心思索。

  爱:(得意非凡)啊!

  弗:他想起来了。

  波:(不耐烦地)嗯?

  爱:他干吗不把行李放下来?

  弗:废话!

  波:你有把握?

  弗:他妈的,您不是早就告诉我们了!

  波:我已经告诉你们了?

  爱:他已经告诉你了?

  弗:不管怎样,他已经把行李放下啦。

  爱:(瞅了幸运儿一眼)说得不错。那又怎么样呢?

  弗:他既然已经把行李放下,我们当然不可能询问他干吗不把它放下来。

  波:十分有理!

  爱:那么他干吗要把它放下呢?

  波:回答我们这个问题。

  弗:为了好跳舞。

  爱:不错。

  波:不错。

  [沉默。

  爱:没什么事发生,没人来,没人去,太可怕啦。

  弗:(向波卓)叫他思想。

  波:把他的帽子给他。

  弗:他的帽子?

  波:他不戴帽子就没法思想。

  弗:(向爱斯特拉冈)把他的帽子给他。

  爱:我!在他踢了我一脚之后!办不到!

  弗:我拿给他。

  [他站着不动。

  爱:叫他自己去拿。

  波:最好还是拿给他。

  弗:我拿给他。

  [他拾起帽子,伸长了胳膊递给幸运儿,幸运儿不动。

  波:你必须戴在他头上。

  爱:(向波卓)叫他接帽子。

  波:最好把帽子戴在他头上。

  弗:我给他戴。

  [他小心翼翼地绕到幸运儿背后,从后面轻轻走近他,把帽子戴在他头上,迅速地缩回身子。幸运儿不动。沉默。

  爱:他还在等待什么?

  波:退后。(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从幸运儿身旁走开。波卓抖动绳子。幸运儿望着波卓)思想,猪!(略停。幸运儿开始跳舞)停止!(幸运儿停止)向前走!(幸运儿上前)停止!(幸运儿停止)思想!(沉默)

  幸:另一方面关于--

  波:停止!(幸运儿停止)退后!(幸运儿退后)停止!(幸运儿停止)转身!(幸运儿转身,面对观众)思想!

  【在幸运儿作长篇演说时,其他三人的反应如下:⑴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聚精会神地谛听;波卓垂头丧气,觉得厌烦。⑵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开始抗议;波卓的痛苦越来越厉害。⑶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又凝神谛听;波卓越来越激动,开始呻吟。⑷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大声抗议。波卓跳起身来,使劲拉绳子。一片喊声。幸运儿拉住绳子,蹒跚着,喊着他的讲词。三人全都扑到幸运儿身上,幸运儿挣扎着,喊着他的讲词。

  [弗拉季米尔抢走幸运儿的帽子。幸运儿沉默。他摔倒在地上。沉默。胜利者的喘气声。

  爱:报了仇啦!

  [弗拉季米尔察看帽子,往帽内窥视。

  波:把帽子给我!(他从弗拉季米尔手中夺过帽子,扔在地上,用脚践踏着)他的思想就此完蛋啦!

  弗:可他还能走路吗?

  波:走或者爬!(他用脚踢幸运儿)起来,猪!

  爱:他也许死啦!

  弗:您这样会把他弄死的。

  波:起来,废物!(他抖动绳子。向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帮帮我!

  弗:怎么办?

  波:把他抬起来!

  [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把幸运儿扶起,搀着他站了一会儿,随后松手。他倒了下来。

  爱:他是成心这样的!

  波:你们必须攥住他。(略停)喂,喂,扶他起来!

  爱:去他妈的!

  弗:喂,再来一次。

  爱:他把咱们看成什么人啦?

  [他们搀起幸运儿,扶住他。

  波:别松手!(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摇晃)别动!(波卓拿起口袋和篮子向幸运儿走来)紧紧攥住他!

  [他把口袋搁在幸运儿手中。口袋立刻从他手中掉下。

  波:别松手!(他又试了一下。渐渐地,幸运儿在触到口袋以后,逐渐恢复了知觉,他的指头攥住了柄)紧紧攥住他!(用篮子尝试,如前)成啦。你们可以松手啦。(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从幸运儿身边走开,幸运儿摇晃着,蹒跚着,身子往下沉,终于站稳了,两手提着口袋和篮子。波卓后退几步,甩响鞭子)退后!(幸运儿后退一步)转身!(幸运儿转身)好啦!他能走路啦。(转向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谢谢你们,诸位,让我--(他在衣袋里摸索着)让我祝你们--(摸索)--祝你们--(摸索)--我把我的表搁在哪儿啦?(摸索)一只真正的猎表,诸位,装有直进式卡子!(啜泣)还是我的爷爷给我的!(摸索。他在地上寻找,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也跟着他找。波卓用脚把已经踩坏的幸运儿的帽子翻了个个儿)嗯,是不是--

  弗:也许在你的表袋里。

  波:等一等。(他弯着身子想把耳朵贴到肚皮上倾听。沉默)我什么也没听见。(他招手要他们走近。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向他走去,弯腰在他肚皮上听)当然,滴嗒声是听得出来的。

  弗:别说话!

  [全都弯着身子谛听。

  爱:我听到什么声音了。

  波:哪儿?

  弗:是心跳。

  波:(失望)他妈的!

  弗:别说话!

  爱:也许表停啦!

  [他们挺直身子。

  波:你们哪一个身上那么臭?

  爱:他口臭,我脚臭。

  波:我必须走了。

  爱:那么您的猎表呢?

  波:我准把它丢在庄园里啦。

  [沉默。

  爱:那么再见吧。

  波:再见。

  弗:再见。

  爱:再见。

  [沉默。没人动弹。

  弗:再见。

  波:再见。

  爱:再见。

  [沉默。

  波:还要谢谢你们。

  弗:谢谢您。

  波:哪儿的话。

  爱:谢谢,谢谢。

  波:不,不。

  弗:谢谢,谢谢。

  [沉默。

  波:我好像没法……(他犹豫一下)离开了。

  爱:人生就是这样的。

  [波卓转身,离开幸运儿向边厢走去,一边走一边放出绳子。

  弗:您走错方向啦。

  波:我需要一个快速起身。(他一直走到绳子放到没法再放的地方,也就是出了舞台,才停住脚步,转身,吆喝)让开!(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闪开身,望着波卓所在的方向。鞭子声)走!走!

  爱:走!走!

  弗:走!走!

  作者:肖毛 回复日期:2004-7-13 0:27:24

  [鞭子声。幸运儿迈步。

  波:走快点儿!(他出现,穿过舞台,前面走着幸运儿。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脱帽,挥手。幸运儿下。波卓甩着绳子和鞭子)走!走!(他快要下台的时候,忽然煞住脚步,转过身来。绳子绷紧了。幸运儿倒地的声音)凳子!(弗拉季米尔拿着凳子递给波卓,波卓又扔给幸运儿)再见!

  弗拉季米尔&爱:(挥手)再见!再见!

  波:起来,猪!(幸运儿起来的声音)走!(波卓下。鞭子声)走快点儿!走!再见!猪!唉!再见!

  [长时间沉默。

  弗:这样就把时间消磨掉了。

  爱:时间反正会过去的。

  弗:不错,可是不会过得这么快。

  [沉默。

  爱:咱们现在干什么呢?

  弗:我不知道。

  爱:咱们走吧。

  弗:咱们不能。

  爱:为什么?

  弗: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啊!

  [沉默。

  弗:他们变得真厉害!

  爱:谁?

  弗:他们俩。

  爱:这是个主意,咱们聊聊天吧。

  弗:是不是?

  爱:什么?

  弗:变了没有?

  爱:很可能。他们谁都在变。就是咱们变不了。

  弗:可能!这是千真万确的事。难道你没见过他们?

  爱:我想我大概见过他们。可是我不认识他们。

  弗:不,你准认识他们。

  爱:不,我不认识他们。

  弗:咱们不认识他们,我跟你说吧。你把什么都忘啦。(略停。自言自语)除非不是他俩……

  爱:要是这样,他们怎么不认得咱们?

  弗:这算什么。我也假装不认得他们哩。再说,又有哪一个认得咱们的?

  爱:别想这个啦。咱们所需要的是--唷!(弗拉季米尔毫无反应)唷!

  弗:(自言自语)除非不是他俩……

  爱:狄狄!是另外一只脚!(他一蹦一跳地走向土墩)

  弗:除非不是他俩……

  孩:(后台)先生!

  [爱斯特拉冈止步。两人同时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

  爱:又来啦。

  弗:过来,我的孩子。

  [孩子上,胆怯地。他停住脚上。

  孩:亚尔伯特先生?……

  弗:不错。

  爱:你来干吗?

  弗:过来。

  [孩子站着不动。

  爱:(气势汹汹地)叫你过来就过来,听见没有?

  [孩子怯生生地上前,停住脚步。

  弗:什么事?

  孩:戈多先生……

  弗:显而易见。(略停)过来。

  [孩子站着不动。

  爱:(恶狠狠地)你过来不过来!(孩子怯生生地上前,停住脚步)你干吗来得这么晚?

  弗:戈多先生叫你送信来的?

  孩:不错,先生。

  弗:嗯,什么信儿。

  爱:你干吗来得这么晚?

  [孩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回答谁的话好。

  弗:(向爱斯特拉冈)别管他。

  爱:你别管我!(上前,向孩子)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啦?

  孩:(退缩)这不能怪我,先生。

  爱:那么怪谁?怪我?

  孩:我心里害怕,先生。

  爱:害怕什么?害怕我们?(略停)回答我!

  弗: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害怕另外那些人。

  爱:你到这儿有多久啦?

  孩:有好一会儿啦,先生。

  弗:你是害怕鞭子。

  孩:是的,先生。

  弗:还有吵闹声。

  孩:是的,先生。

  弗:还有那两个大个儿。

  孩:是的,先生。

  弗:你认得他们吗?

  孩:不认识,先生。

  弗:你是不是这地方的人?(沉默)你是不是在这地方长大的?

  孩:是的,先生。

  爱:说的没一句真话。(攥住孩子的一只胳膊摇着)把老实话告诉我们。

  孩:(发抖)可我说的都是老实话,先生!

  弗:你别管他成不成!你这是怎么啦!(爱斯特拉冈放掉孩子,走开,两手捂住脸。弗拉季米尔和孩子都瞅着他。爱斯特拉冈放下两手。他的脸歪扭着)你这是怎么啦?

  爱:我不快活。

  弗:瞎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爱:我忘了。

  弗:记忆真能耍稀奇古怪的花招!(爱斯特拉冈想要开口说话,又改变主意,一瘸一拐地走回原处,坐下,开始脱他靴子。向孩子)嗯?

  孩:戈多先生--

  弗:我过去见过你,是不是?

  孩:我不知道,先生。

  弗:你不认识我?

  孩:不认识,先生。

  弗:昨天来的不是你?

  孩:不是,先生。

  弗:这是你第一次来?

  孩:是的,先生。

  [沉默。

  弗:说话,说话。(略停)快说。

  孩:(冲口而出)戈多先生要我告诉你们,他今天晚上不来啦,可是明天晚上准来。

  弗:就这么些话?

  孩:是的,先生。

  弗:你给戈多先生干活儿?

  孩:是的,先生。

  弗:你干什么活儿?

  孩:我放山羊,先生。

  弗:他待你好吗?

  孩:好的,先生。

  弗:他揍不揍你?

  孩:不,先生,他不揍我。

  弗:他揍谁?

  孩:他揍我的弟弟,先生。

  弗:啊,你有个弟弟?

  孩:是的,先生。

  弗:他干什么活儿?

  孩:他放绵羊,先生。

  弗:他干吗不揍你?

  孩:我不知道,先生。

  弗:他准是喜欢你。

  孩:我不知道,先生。

  弗:他是不是让你吃饱?(孩子犹豫)他给你吃得好吗?

  孩:还算好,先生。

  弗:你不快活?(孩子犹豫)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孩:听见了,先生。

  弗:嗯?

  孩:我不知道,先生。

  弗:你连自己快活不快活都不知道?

  孩:不知道,先生。

  弗:你很像我。(略停)你睡在哪儿?

  孩:在马房的楼上,先生。

  弗:跟你的弟弟一起睡?

  孩:是的,先生。

  弗:睡在草里?

  孩:是的,先生。

  [沉默。

  弗:好吧,你可以走了。

  孩:我怎么向戈多先生回话呢,先生?

  弗:跟他说……(他犹豫)跟他说你看见了我们。(略停)你确实看见了我们,是不是?

  孩:是的,先生。

  [他退了一步,犹豫一下,转身奔跑着下。光线突然暗淡。夜已降临。月亮在后面上升,挂在天空,一动不动,将灰白色的光辉泻在舞台上。

  弗:终于来啦!(爱斯特拉冈起身走向弗拉季米尔,一手拿着一只靴子。他把靴子放在舞台的边沿上,挺直身子站在那里看月亮)你在干吗?

  爱:累得脸色都发白了。

  弗:嗳!

  爱:为了爬到天上盯着眼瞧象咱们这样的人。

  弗:你的靴子。你打算把你的这双靴子怎么样?

  爱:(转身望着他的靴子)我打算把它们留在这儿。(略停)别的人会来,就象……象……象我一样,可是他的脚比我小,因此这双靴子会使他快乐。

  弗:可是你不能赤着脚走路!

  爱:耶稣就是这样的。

  弗:耶稣!耶稣跟这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要拿你自己跟耶稣相比吧!

  爱:我这一辈子都是拿我自己跟耶稣相比的。

  弗:可是他待的地方是温暖的、干燥的。

  爱:不错。而且他们很快就把他钉上了十字架。

  [沉默。

  弗:咱们在这儿没事可做啦。

  爱:在别的地方也没事可作。

  弗:啊,戈戈,别老这样说话。到明天一切都会好些的。

  爱:你怎么知道的呢?

  弗:你没听见那孩子刚才说的?

  爱:没有。

  弗:他说戈多明天准来。(略停)你对这有什么看法?

  爱:那么我们该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在这儿等。

  弗:你疯啦?咱们必须找个有掩蔽的地方。(他攥住爱斯特拉冈的一只胳膊)走吧。

  [他拖着爱斯特拉冈走。爱斯特拉冈先是妥协,跟着反抗起来。他们停住脚步。

  爱:(望着树)可惜咱们身上没带条绳子。

  弗:走吧,天越来越冷啦。

  [他拖着他走。如前。

  爱:提醒我明天带条绳子来。

  弗:好的,好的。走吧。

  [他拖着他走。如前。

  爱:咱们在一块儿呆了多久啦?

  弗:我不知道。也许有五十年了。

  爱:你还记得我跳在伦河里的那一天吗?

  弗:我们当时在收葡萄。

  爱:是你把我救上岸的。

  弗:这些都早已死掉了,埋葬掉了。

  爱:我的衣服是在太阳里晒干的。

  弗:念念不忘这些往事是没有好处的。快走吧!

  [他拖着他走。如前。

  爱:等一等。

  弗:我冷!

  爱:等一等!(他从弗拉季米尔身边走开)我心里想,咱们要是分开手,各干各的,是不是会更好一些。(他穿过舞台坐在土墩上)咱俩不是走一条路的人。

  弗:(并不动怒)那说不定。

  爱:不,天下事没一样是说得定的。

  [弗拉季米尔慢慢地穿过舞台,在爱斯特拉冈身旁坐下。

  弗:咱们仍旧可以分手,要是你以为这样做更好的话。

  爱:现在已经迟啦。

  [沉默。

  弗:不错,现在已经迟啦。

  [沉默。

  爱:嗯,咱们走不走?

  弗:好,咱们走吧。

  [他们坐着不动。

  --幕落

  第二幕

  [次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爱斯特拉冈的靴子在舞台前方的中央,靴跟靠在一起,靴尖斜着分开,幸运儿的帽子在同一地方。

  [那棵树上有了四五片树叶。

  [弗拉季米尔激动地上。他停住脚步,盯着树瞧了好一会儿,跟着突然开始发疯似的在台上走动起来,从这头走到那头,来回走着。他在靴子前停住脚步,拿起一只,仔细看了看,闻了闻,露出厌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来回走动。在极右边煞住脚步,朝远处眺望,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面。来回走动。在极左边煞住脚步,如前。来回走动。突然煞住脚步,开始大声唱起歌来。

  弗:一只狗来到--

  [他起的音太高,所以停住不唱,清了清喉咙,又重新唱起来。

  一只狗来到厨房

  偷走一小块面包。

  厨子举起杓子

  把那只狗打死了。

  于是所有的狗都跑来了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他停住不唱,沉思着,又重新唱起来。

  于是所有的狗都跑来了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还在墓碑上刻了墓志铭

  让未来的狗可以看到:

  一只狗来到厨房

  偷走一小块面包。

  厨子举起杓子

  把那只狗打死了。

  于是所有的狗都跑来了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他停住不唱。如前。

  于是所有的狗都跑来了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他停住不唱。如前。轻轻地。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有一会儿工夫他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跟着开始发疯似的在台上走动。他在树前停住脚步,来回走动,在靴子前面停住脚步,来回走动,在极右边煞住脚步,向远处眺望,在极左边煞住脚步,向远处眺望。

  [爱斯特拉冈从右边上,赤着脚,低着头。他慢慢地穿过舞台。弗拉季米尔转身看见了他。

  弗:你又来啦!(爱斯特拉冈停住脚步,但未抬头。弗拉季米尔向他走去)过来,让我拥抱你一下。

  爱:别碰我!(弗拉季米尔缩回手,显出痛苦的样子。)

  弗:你是不是要我走开?(略停)戈戈。(略停。弗拉季米尔仔细打量他)他们揍你了吗?(略停)戈戈!(爱斯特拉冈依旧不做声,低着头)你是在哪儿过夜的?

  爱:别碰我!别问我!别跟我说话!跟我待在一起!

  弗:我几时离开过你?

  爱:是你让我走的。

  弗:瞧我。(爱斯特拉冈并未抬头。恶狠狠地)你到底瞧不瞧我!

  [爱斯特拉冈抬起头来。他们四目相视好一会儿,退缩,前进,头歪向一边,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两人颤巍巍地越走越近,跟着突然拥抱,各人抱住对方的背。拥抱完毕。爱斯特拉冈在对方松手后,差点儿摔倒在地。

  爱:多好的天气!

  弗:谁揍了你?告诉我。

  爱:又一天过去啦。

  弗:还没过去哩。

  爱:对我来说这一天是完啦,过去啦,不管发生什么事。(沉默)我听见你在唱歌。

  弗:不错,我记起来啦。

  爱:这叫我伤心透了。我跟我自己说:他一个人待着,他以为我一去再也不回来了,所以他唱起歌来。

  弗:一个人的心情是自己也做不了主的。整整一天我的精神一直很好。(略停)我晚上都没起来过,-次也没有。

  爱:(悲哀地)你瞧,我不在你身边你反倒更好。

  弗:我想念你……可是同时又觉得很快乐。这不是怪事吗?

  爱:(大惊)快乐?

  弗:也许这个字眼用得不对。

  爱:这会儿呢?

  弗:这会儿?……(高兴)你又回来啦……(冷漠地)我们又在一起啦……(忧郁地)我又在这儿啦。

  爱:你瞧,有我在你身边,你的心情就差多啦。我也觉得一个人待着更好些。

  弗:(怄气)那么你干吗还要爬回来?

  爱:我不知道。

  弗:不知道,可是我倒知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怎样照顾你自己。要是我在,决不会让他们揍你的。

  爱:就是你在,也决拦不住他们。

  弗:为什么?

  爱:他们一共有十个人。

  弗:不,我是说在他们动手揍你之前。我不会让你去做像你现在做的那种傻事儿。

  爱:我啥也没干。

  弗:那么他们干吗揍你?

  爱:我不知道。

  弗:啊,不是这么说,戈戈,事实是,有些事情你不懂,可我懂。你自己也一定感觉到这一点。

  爱:我跟你说我啥也没干。

  弗:也许你啥也没干。可是重要的是做一件事的方式方法,要讲方式方法,要是你想要活下去的话。

  爱:我啥也没干。

  弗:你心里也一定很快活,要是你能意识到的话。

  爱:为什么事快活?

  弗:又回来跟我在一起了。

  爱:能这么说吗?

  弗:就这么说吧,即便你心里并不这么想。

  爱:我怎么说好呢?

  弗:说,我很快活。

  爱:我很快活。

  弗:我也一样。

  爱:我也一样。

  弗:咱们很快活。

  爱:咱们很快活。(沉默)咱们既然很快活,那么咱们干什么好呢?

  弗:等待戈多。(爱斯特拉冈呼唤一声。沉默)从昨天开始,情况有了改变。

  爱:他要是不来,那怎么办呢?

  弗:(有一刹那工夫并不理解他的意思)咱们到时候再说吧。(略停)我刚才在说,从昨天开始,这儿的情况有了改变啦。

  爱:一切东西都在徐徐流动。

  弗:瞧那棵树。

  爱:从这一秒钟到下一秒钟,流出来的决不是同样的脓。

  弗:那棵树,瞧那棵树。

  [爱斯特拉冈瞧那棵树。

  爱:昨天它难道不在那儿?

  弗:它当然在那儿。你不记得了?咱们差点儿在那儿上吊啦。可是你不答应。你不记得了?

  爱:是你做的梦。

  弗:难道你已经忘了?

  爱:我就是这样的人。要么马上忘掉,要么永远不忘。

  弗:还有波卓和幸运儿,你也把他们忘了吗?

  爱:波卓和幸运儿?

  弗:他把什么都忘了!

  爱:我记得有个疯子踢了我一脚,差点儿把我的小腿骨踢断了。跟着他扮演了小丑的角色。

  弗:那是幸运儿。

  爱:那个我记得。可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弗:还有他的主人,你还记得他吗?

  爱:他给了我一根骨头。

  弗:那是波卓。

  爱: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你说?

  弗:是的,当然是在昨天。

  爱:那么我们这会儿是在什么地方呢?

  弗:你以为我们可能在什么别的地方?你难道认不出这地方?

  爱:(突然暴怒)认不出!有什么可认的?我他妈的这一辈子到处在泥地里爬!你却跟我谈起景色来了!(发疯似的往四面张望)瞧这个垃圾堆!我这辈子从来没离开过它!

  弗:镇静一点,镇静一点。

  爱:你和你的景色!跟我谈那些虫豸!

  弗:不管怎样,你总不能跟我说,这儿(做手势)跟……(他犹豫)……跟麦康地区没什么不同,譬如说。你总不能否认它们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爱:麦康地区!谁跟你谈麦康地区来着?

  弗:可是你自己到过那儿,麦康地区。

  爱:不,我从来没到过麦康地区。我是在这儿虚度过我的一生的,我跟你说!这儿!在凯康地区!

  弗:可是我们一起到过那儿,我可以对天发誓!采摘葡萄,替一个名叫……(他把指头捻得啪的一声响)……想不起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了,在一个叫做……(把指头捻得啪的一声响)……想不起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了,你也不记得了?

  爱:(平静一些)这是可能的。我这人一向对什么都不注意。

  弗:可是在那儿一切东西都是红色的!

  爱:(生气)我这人对什么都不注意,我跟你说!

  [沉默。弗拉季米尔深深叹了一口气。

  弗:你这个人真难相处,戈戈。

  爱:咱俩要是分手,也许会更好一些。

  弗:你老是这么说,可是你老是爬回来。

  爱:最好的办法是把我杀了,像别的人一样。

  弗:别的什么人?(略停)别的什么人?

  爱:像千千万万别的人。

  弗:(说警句)把每一个人钉上他的小十字架。(他叹了一口气)直到他死去。(临时想起)而且被人忘记。

  爱:在你还不能把我杀死的时候,让咱们设法平心静气地谈话,既然咱们没法默不作声。

  弗:你说得对,咱们不知疲倦。

  爱:这样咱们就可以不思想。

  弗:咱们有那个借口。

  爱:这样咱们就可以不听。

  弗:咱们有咱们的理智。

  爱:所有死掉了的声音。

  弗:它们发出翅膀一样的声音。

  爱:树叶一样。

  弗:沙一样。

  爱:树叶一样。

  [沉默。

  弗:它们全都同时说话。

  爱:而且都跟自己说话。

  [沉默。

  弗:不如说它们窃窃私语。

  爱:它们沙沙地响。

  弗:它们轻声细语。

  爱:它们沙沙地响。

  [沉默。

  弗:它们说些什么?

  爱:它们谈它们的生活。

  弗:光活着对它们说来并不够。

  爱:它们得谈起它。

  弗:光死掉对它们说来并不够。

  爱:的确不够。

  [沉默。

  弗:它们发出羽毛一样的声音。

  爱:树叶一样。

  弗:灰烬一样。

  爱:树叶一样。

  [长时间沉默。

  弗:说话呀!

  爱:我在想哩。

  [长时间沉默。

  弗:(苦恼地)找句话说吧!

  爱:咱们这会儿干什么?

  弗:等待戈多?

  爱:啊!

  [沉默。

  弗:真是可怕!

  爱:唱点儿什么吧。

  弗:不,不!(他思索着)咱们也许可以从头再来一遍。

  爱:这应该是很容易的。

  弗:就是开头有点儿困难。

  爱:你从什么地方开始都可以。

  弗:是的,可是你得决定才成。

  爱:不错。

  [沉默。

  弗:帮帮我!

  爱:我在想哩。

  [沉默。

  弗:在你寻找的时候,你就听得见。

  爱:不错。

  弗:这样你就不至于找到你所找的东西。

  爱:对啦。

  弗:这样你就不至于思想。

  爱:照样思想。

  弗:不,不,这是不可能的。

  爱:这倒是个主意,咱们来彼此反驳吧。

  弗:不可能。

  爱:你这样想吗?

  弗:请放心,咱们早就不能思想了。

  爱:那么咱们还抱怨什么?

  弗:思想并不是世间最坏的事。

  爱:也许不是。可是至少不至于那样。

  弗:那样什么?

  爱:这倒是个主意,咱们来彼此提问题吧。

  弗:至少不至于那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爱:那样不幸。

  弗:不错。

  爱:嗯?要是咱们感谢咱们的幸福呢?

  弗:最可怕的是有了思想。

  爱:可是咱们有过这样的事吗?

  弗:所有这些尸体是从哪儿来的?

  爱:这些骷髅。

  弗:告诉我这个。

  爱:不错。

  弗:咱们一定有过一点儿思想。

  爱:在最初。

  弗:一个藏骸所!一个藏骸所!

  爱:你用不着看。

  弗:你情不自禁要看。

  爱:不错。

  弗:尽管尽了最大的努力。

  爱:你说什么?

  弗:尽管尽了最大的努力。

  爱:咱们应该毅然转向大自然。

  弗:咱们早就试过了。

  爱:不错。

  弗:哦,这不是世间最坏的事,我知道。

  爱:什么?

  弗:有思想。

  爱:那自然。

  弗:可是没有思想咱们也能凑合。

  爱:Que voulez-vous?①

  弗:你说什么?

  爱:Que voulez-vous?

  弗:啊!que voulez-vous.一点不错。

  [沉默。

  爱:像这样聊天儿倒也不错。

  弗:不错,可是现在咱们又得找些别的什么聊聊啦。

  爱:让我想一想。

  [他脱下帽子,凝神思索。

  弗:让我也想一想。

  [他脱下帽子,凝神思索。

  [他们一起凝神思索。

  弗:啊!

  [他们各自戴上帽子,舒了口气。

  爱:嗯?

  弗:从我刚才说的话开始,咱们可以从那儿开始讲起。

  爱:你什么时候说的话?

  弗:最初。

  爱:最初什么时候?

  弗:今天晚上……我说过……我说过。

  爱:别问我。我不是个历史家。

  弗:等一等……咱们拥抱……咱们很快活……快活……咱们既然很快活,那么咱们干什么好呢……继续……等待……等待……让我想一想……想起来啦……继续等待……咱们既然很快活……让我想一想……啊!那棵树!

  爱:那棵树?

  弗:你记不得了?

  爱:我累啦。

  弗:你往上面瞧瞧。

  [爱斯特拉冈往树上瞧。

  爱:我什么也没瞧见。

  弗:昨天晚上那棵树黑沉沉、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可是这会儿上面都有树叶啦。

  爱:树叶?

  弗:只一夜工夫。

  爱:准是春天来啦。

  弗:可是只一夜工夫。

  爱:我跟你说,咱们昨天不在这儿。你又做了场噩梦。

  弗:照你说来,咱们昨天晚上是在哪儿呢?

  爱:我怎么知道?在另一个场所。别怕没有空间。

  弗:(很有把握)好。昨天晚上咱们不在这儿。那么昨天晚上咱们干了些什么呢?

  爱:干了些什么?

  弗:想想看。

  爱:干了些什么……我想咱们聊天了。

  弗:(抑制自己)聊些什么?

  爱:哦……这个那个,我想,一些空话。(有把握地)不错,现在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咱们谈了一晚上空话。半个世纪来可不老是这样。

  弗:你连一点儿事实、一点儿情况都记不得了?

  爱:(疲惫地)别折腾我啦,狄狄。

  弗:太阳。月亮。你都记不得了?

  爱:它们准是在那儿,像过去一样。

  弗:你没注意到一些不平常的东西?

  爱:天哪!

  弗:还有波卓?还有幸运儿?

  爱:波卓?

  弗:那些骨头。

  爱:它们很像鱼骨头。

  弗:是波卓给你吃的。

  爱:我不知道。

  弗:还有人踢了你一脚?

  爱:对啦,是有人踢了我一脚。

  弗:是幸运儿踢你的。

  爱:所有这一切都是昨天发生的?

  弗:把你的腿给我看。

  爱:哪一条?

  弗:两条全给我看。拉起你的裤腿来。(爱斯特拉冈向弗拉季米尔伸出一条腿,踉跄着。弗拉季米尔攥住腿。他们一起踉跄)拉起你的裤腿来!

  爱:我不能。

  [弗拉季米尔拉起裤腿,看了看那条腿,松手。爱斯特拉冈差点儿摔倒。

  弗:另外一条。(爱斯特拉冈伸出同一条腿)另外一条,猪!(爱斯特拉冈伸出另外一条腿。得意地)伤口在这儿!都快化脓了!

  爱:那又怎么样呢?

  弗:(放掉腿)你的那双靴子呢?

  爱:我准是把它们扔掉啦。

  弗:什么时候?

  爱:我不知道。

  弗:为什么?

  爱:(生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

  弗:不,我是问你为什么把它们扔掉。

  爱:(生气)因为穿了脚疼!

  弗:(得意地,指着靴子)它们在那儿哩!(爱斯特拉冈望着靴子)就在你昨天搁的地方!

  [爱斯特拉冈向靴子走去,仔细察看。

  爱:这双靴子不是我的。

  弗:(愕住)不是你的!

  爱:我的那双是黑色的。这一双是棕色的。

  弗:你能肯定你的那双是黑色的吗?

  爱:嗯,好像是双灰白色的。

  弗:这一双是棕色的吗?给我看。

  爱:(拾起一只靴子)嗯,这一双好像是绿色的。

  弗:(上前)给我看。(爱斯特拉冈把靴子递给他。弗拉季米尔仔细察看,忿怒地把靴子扔下)嗯,tmd--

  爱:你瞧,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他妈的--

  弗:啊!我明白了。不错,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爱: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他妈的--

  弗:很简单。有人来到这儿,拿走了你的靴子,把他的那双留下了。

  爱:为什么?

  弗:他的那双他穿着太紧了,所以就拿走了你的那双。

  爱:可是我的那双也太紧了。

  弗:你穿着紧。他穿着不紧。

  爱:我累啦!(略停)咱们走吧。

  弗:咱们不能。

  爱:干吗不能?

  弗: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啊(略停。绝望地)咱们干什么呢,咱们干什么呢!

  弗:咱们没什么可干的。

  爱:可我不能再这样下去啦。

  弗:你要不要吃个红萝卜?

  爱:就只有红萝卜了吗?

  弗:只有白萝卜和红萝卜。

  爱:没有胡萝卜了吗?

  弗:没有了。再说,你爱你的胡萝卜也爱得太过火啦。

  爱:那么给我一个红萝卜吧。

  [弗拉季米尔在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来的都是白萝卜;最后掏出一只红萝卜递给爱斯特拉冈,爱斯特拉冈仔细看了看,嗅了嗅。

  爱:是黑的!

  弗:是只红萝卜。

  爱:我只爱吃红的,你知道得很清楚!

  弗:那么你不要了?

  爱:我只爱吃红的!

  弗:那么还给我吧。

  [爱斯特拉冈还给了他。

  爱:我要去找只胡萝卜。

  [他站着不动。

  弗:这可真正越来越无聊啦。

  爱:还不够哩。

  [沉默。

  弗:试试那个怎么样?

  爱:我什么都试过啦。

  弗:我是说试试那双靴子。

  爱:这样做划得来吗?

  弗:这样可以消磨时间。(爱斯特拉冈犹豫)我跟你说,这也是一种工作。

  爱:一种休息。

  弗:一种娱乐。

  爱:一种休息。

  弗:试试吧。

  爱:你帮助我吗?

  弗:我当然帮助你。

  爱:咱们俩相处还不算太坏,是不是,狄狄?

  弗:是的,是的。喂,咱们先试左脚。

  爱:咱们老是想出办法来证明自己还存在,是不是,狄狄?

  弗:(不耐烦地)是的,是的,咱们是魔术师。可是趁咱们还没忘记,赶紧把刚才的决定兑现了吧。(他拾起一只靴子)喂,把你的脚抬起来,(爱斯特拉冈跷起一只脚)另外那只,蠢猪!(爱斯特拉冈跷起另外那只脚)高一点!(他俩依偎在一起,在舞台上踉跄着。弗拉季米尔终于把那只靴子穿上了)走几步试试。(爱斯特拉冈走路)嗯?

  爱:很合适。

  弗:(从衣袋里取出一根细绳儿)咱们穿上带子试试。

  爱:(激烈地)不,不,不要带子,不要带子!

  弗:你会后悔的。咱们穿另外一只试试。(如前)嗯?

  爱:也很合适。

  弗:脚不疼吗?

  爱:这会儿还不疼。

  弗:那么你可以把它们留下。

  爱:略嫌大一点。

  弗:将来你也许可以穿双袜子。

  爱:不错。

  弗:那么你愿意把它们留下了?

  爱:关于这双靴子的话咱们已经谈得够多啦。

  弗:是的,可是--

  爱:(恶狠狠地)够多啦!(沉默)我想最好还是坐一会儿。

  [他往四下里张望,想找一个地方坐下,跟着就走过去,坐在土墩上。

  弗:昨天晚上你就坐在这地方。

  爱:我真希望能睡着。

  弗:昨天你就睡着了。

  爱:我试一下看。

  [他把头枕在自己膝盖上。

  弗:等一等。(他走过去坐在爱斯特拉冈身边,开始高声唱起来)

  宝宝宝宝

  宝宝--

  爱:(忿怒地抬起头来)别这么响!

  弗:(轻声)

  宝宝宝宝

  宝宝宝宝

  宝宝宝宝

  宝宝……

  [爱斯特拉冈睡着。弗拉季米尔轻轻站起来,脱下身上的大衣披在爱斯特拉冈肩上,跟着开始在台上走来走去,一边摆动两臂取暖。爱斯特拉冈突然惊醒,站起身来,疯狂地往四处张望。弗拉季米尔向他奔去,伸出两臂搂住他。

  嗳……嗳……我在这儿……别害怕。

  爱:啊!

  弗:嗳……嗳……没事啦。

  爱:从上面摔了下来--

  弗:没事啦,没事啦。

  爱:我从顶上--

  弗:别告诉我!喂,咱们散会儿步把这事忘了吧。

  [他攥住爱斯特拉冈一只胳膊,拖着他走来走去,直到爱斯特拉冈不肯再跟他走。

  爱:够啦。我累啦。

  弗:你宁愿赖在那儿什么事也不干?

  爱:不错。

  弗:随你的便。

  [他放掉爱斯特拉冈,拾起自己的大衣穿上。

  爱:咱们走吧。

  弗:咱们不能。

  爱:干吗不能?

  弗: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啊!(弗拉季米尔走来走去)你不能站着不动?

  弗:我冷。

  爱:咱们来得太早啦。

  弗:总要到夜晚的。

  爱:可是夜还没来临。

  弗:它会突然来临的,像昨天一样。

  爱:跟着就是黑夜。

  弗:咱们也就可以走了。

  爱:跟着又会是白天了。(略停。绝望的样子)咱们干什么呢,咱们干什么呢!

  弗:(煞住脚步,恶狠狠地)你别这么哼哼唧唧的,成不成!我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你的牢骚啦。

  爱:我走啦。

  弗:(看见幸运儿的帽子)呃!

  爱:再见吧。

  弗:幸运儿的帽子。(他向帽子走去)我在这儿待了一个小时都没看见它。(非常高兴)好极了!

  爱:你再也见不到我啦。

  弗:我早就知道咱们没找错地方。现在咱们的烦恼都可以勾销啦。(他拾起帽子,细细察看,把它拉直)准是顶非常漂亮的帽子。(他戴上这顶帽子,把自己的帽子脱下,递给爱斯特拉冈)喏。

  爱:什么?

  弗:拿着。

  [爱斯特拉冈接过弗拉季米尔的帽子。弗拉季米尔把戴在头上的幸运儿的帽子整了整。爱斯特拉冈戴上弗拉季米尔的帽子,把自己的帽子脱下,递给弗拉季米尔。弗拉季米尔接过爱斯特拉冈的帽子。爱斯特拉冈把戴在头上的弗拉季米尔的帽子整了整。弗拉季米尔戴上爱斯特拉冈的帽子,把幸运儿的帽子脱下,递给爱斯特拉冈。爱斯特拉冈接过幸运儿的帽子。弗拉季米尔把戴在头上的爱斯特拉冈的帽子整了整。爱斯特拉冈戴上幸运儿的帽子,把弗拉季米尔的帽子脱下,递给弗拉季米尔。弗拉季米尔接过他自己的帽子。爱斯特拉冈把戴在头上的幸运儿的帽子整了整。弗拉季米尔戴上他自己的帽子,把爱斯特拉冈的帽子脱下,递给爱斯特拉冈。爱斯特拉冈接过他自己的帽子。弗拉季米尔把戴在头上的他自己的帽子整了整。爱斯特拉冈戴上他自己的帽子,把幸运儿的帽子脱下,递给弗拉季米尔。弗拉季米尔接过幸运儿的帽子。爱斯特拉冈把戴在头上的他自己的帽子整了整。弗拉季米尔戴上幸运儿的帽子,把他自己的帽子脱下,递给爱斯特拉冈。爱斯特拉冈接过弗拉季米尔的帽子。弗拉季米尔把戴在头上的幸运儿的帽子整了整。爱斯特拉冈把弗拉季米尔的帽子还给弗拉季米尔,弗拉季米尔接过,又还给爱斯特拉冈,爱斯特拉冈接过,又还给弗拉季米尔,弗拉季米尔接过,一下子摔在地上。

  弗:我戴着合适不合适?

  爱:我怎么知道?

  弗:唔,可是我戴着样子好不好?

  [他卖俏地把头转来转去,像服装模特儿似的迈着小步装模作样地走。

  爱:丑得要命。

  弗:不过是不是比平常更丑?

  爱:不比平常丑,也不比平常不丑。

  弗:那么说来,我可以把它留下了。我的那顶让我生气。(略停)我该怎么说呢?(略停)它让我痒痒。

  [他脱下幸运儿的帽子,往帽内窥视,抖了抖帽子,拍了拍帽顶,重新把帽子戴上。

  爱:我走啦。

  [沉默。

  弗:你演不演戏?

  爱:演什么戏?

  弗:我们可以演波卓和幸运儿。

  爱:从来没听说过。

  弗:我扮演幸运儿,你扮演波卓。(他模仿幸运儿在行李的重压下踉跄走路的样子。爱斯特拉冈望着他,惊得目瞪口呆)演吧!

  爱:我演什么?

  弗:骂我!

  爱:(想了想)淘气!

  弗:厉害点儿!

  爱:淋菌!梅毒菌!

  [弗拉季米尔弯着腰,左右摇摆。

  弗:叫我思想。

  爱:什么?

  弗:说:思想,猪!

  爱:思想,猪!

  [沉默。

  弗:我不能!

  爱:戏演得够啦。

  弗:叫我跳舞。

  爱:我走啦。

  弗:跳舞,猪!(他在他站着的地方扭动着。爱斯特拉冈从左边急下)我不能!(他抬起头来,看不见爱斯特拉冈)戈戈!(他疯狂地在台上走动。爱斯特拉冈从左边上,喘着气。他急急奔向弗拉季米尔,倒在他怀里)你终于回来啦!

  爱:(喘气)我真倒霉!

  弗:你到哪儿去啦?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爱:他们来啦。

  弗:谁?

  爱:我不知道。

  弗:多少人?

  爱:我不知道。

  弗:(得意地)是戈多!终于来啦!戈戈!是戈多!咱们得救啦!咱们上去迎接他。(他拖着爱斯特拉冈向边厢走去。爱斯特拉冈反抗,挣脱了身,从右边下)戈戈!回来!(弗拉季米尔奔到极左边,眺望着地平线。爱斯特拉冈从右边上,急急奔向弗拉季米尔,倒在他的怀里)你又回来啦!

  爱:我倒霉死啦!

  弗:你到哪儿去啦?

  爱:他们也从那边来啦!

  弗:咱们给人包围啦!(爱斯特拉冈疯狂地往后奔)笨蛋!那儿没有路。(他攥住爱斯特拉冈的一只胳膊往前拖。朝观众做了个手势)那儿!看不见一个人影!快去!快!(他攥住爱斯特拉冈朝观众的方向推。爱斯特拉冈恐怖地缩回身来)你不肯去?(他端详着观众)嗯,我明白了。让我想想。(他想了想)你剩下的惟一希望就是躲起来。

  爱:哪儿?

  弗:树背后。(爱斯特拉冈犹豫)快!树背后。(爱斯特拉冈过去蹲在树背后,发现自己仍被人看见,又从树背后出来)这棵树肯定对我们不会有丝毫用处。

  爱:(平静些)我昏了头脑。(他低下头,觉得不好意思)原谅我!(他振作精神,抬起头来)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告诉我干什么吧。

  弗:没什么可干的。

  爱:你过去站在那儿。(他拖着弗拉季米尔走到极右边,让他背对着舞台站着)站好,别动,小心守望。(弗拉季米尔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向地平线眺望。爱斯特拉冈奔到极左边,用同样的姿势站好。他们转过头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背对着背,就像在过去的黄金时代一样!

  [他们四目相视了一会儿,又继续守望。长时间沉默。

  爱:你看见有人来吗?

  弗:(转过头来)什么?

  爱:(响一些)你看见有人来吗?

  弗:没有。

  爱:我也没有。

  [他们继续守望。长时间沉默。

  弗:你准是看见了幻象。

  爱:(转过头来)什么?

  弗:(响一些)你准是看见幻象啦!

  爱:没有必要大声嚷嚷。

  [他们继续守望。长时间沉默。

  弗拉季米尔&爱: (同时转过头来)你--

  弗:哦,对不起!

  爱:说吧。

  弗:不,不,你先说。

  爱:不,不,你先说。

  弗:我打断了你的话。

  爱:正好相反。

  [他们彼此怒目相视。

  弗:假客气的猴儿!

  爱:假正经的猪!

  弗:(恶狠狠地)把你的话说出来,我跟你说!

  爱:把你自己的话说出来!

  [沉默。他们彼此靠拢,止步。

  弗:窝囊废!

  爱:这倒是个主意,咱们来相骂吧。

  [他们转身,把彼此间的距离扩大,又转身面对着面。

  弗:窝囊废!

  爱:寄生虫!

  弗:丑八怪!

  爱:鴉片鬼!

  弗:阴沟里的耗子!

  爱:牧师!

  弗:白痴!

  爱:(最后一击)批评家!

  弗:哦!

  [他被打败,垂头丧气地转过头去。

  爱:现在咱们再和好吧。

  弗:戈戈!

  爱:狄狄!

  弗:你的手!

  爱:在这儿!

  弗:到我怀里来!

  爱:你怀里?

  弗:拥抱我!

  爱:马上就来!

  [他们拥抱。他们分开。沉默。

  弗:有消遣的时候,时间过得多快!

  [沉默。

  爱:咱们这会儿干什么呢?

  弗:在等着的时候?

  爱:在等着的时候。

  [沉默。

  弗:咱们可以做咱们的体操。

  爱:咱们的运动。

  弗:咱们的升高。

  爱:咱们的娱乐。

  弗:咱们的延长。

  爱:咱们的娱乐。

  弗:使咱们暖和起来。

  爱:使咱们平静下来。

  弗:咱们马上开始吧。

  [弗拉季米尔更换着两脚跳动。爱斯特拉冈学他的样。

  爱:(停止)够啦。我累啦。

  弗:(停止)咱们的健康情况不好。来点儿深呼吸怎样?

  爱:我都呼吸得腻烦啦。

  弗:你说得对。(略停)咱们做一下树吧,保持身体的平衡。

  爱:树?

  [弗拉季米尔做树的样子,用一只脚踉跄着。

  弗:(停止)该你做了。

  [爱斯特拉冈做树的样子,踉跄。

  爱:你以为上帝看见了我吗?

  弗:你应该闭上眼睛。

  [爱斯特拉冈闭上眼睛,踉跄得更厉害了。

  爱:(停止,挥着两只拳头,用最高的嗓门)上帝可怜我!

  弗:(着急)还有我呢?

  爱:(如前)我!我!可怜!我!

  [波卓(这时已经成瞎子)和幸运儿上。幸运儿像过去一样两手提着东西,并像过去一样拴着绳子,只是绳子短多了,这样波卓跟着他走就更方便。幸运儿戴着另一顶帽子。他看见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就停住脚步。波卓继续往前走,一下子撞在他身上。

  弗:戈戈!

  波:(紧紧攥住幸运儿,幸运儿晃了几下)这是什么?这是谁?

  [幸运儿摔倒,手里的东西全都掉在地上,连波卓也跟着他摔倒。他们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在散了一地的行李中间。

  爱:是戈多吗?

  弗:终于来啦!(他向那一堆人和东西走去)救兵终于来啦!

  波:救命!

  爱:是戈多吗?

  弗:咱们已经有点支持不住啦。现在咱们肯定能度过这一晚了。

  波:救命!

  爱:你听见了没有?

  弗:咱们不再孤独啦,等待着夜,等待着戈多,等待着……等待。咱们已经奋斗了一个晚上,没有人帮助。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啦。咱们已经到明天啦。

  波:救命!

  弗:时间已经逝去。太阳将要落下,月亮将要升起,我们也将要离开……这儿。

  波:可怜我!

  弗:可怜的波卓!

  爱:我早就知道是他。

  弗:谁?

  爱:戈多。

  弗:可他不是戈多。

  爱:他不是戈多?

  弗:他不是戈多。

  爱:那么他是谁?

  弗:他是波卓。

  波:快来!快来!搀我起来!

  弗:他起不来了。

  爱:咱们走吧。

  弗:咱们不能。

  爱:为什么不能?

  弗: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啊!

  弗:他也许还能给你一根骨头哩。

  爱:骨头?

  弗:鸡骨头。你记不得了?

  爱:是他吗?

  弗:是的。

  爱:问他一声。

  弗:也许咱们应该先帮助他一下。

  爱:帮助他什么?

  弗:扶他起来。

  爱:他起不来?

  弗:他想要起来。

  爱:那么就让他起来好了。

  弗:他不能。

  爱:干吗不能?

  弗:我不知道。

  [波卓扭动着,呻吟着,用拳头拍打地面。

  爱:咱们应该先跟他要骨头。他要是不肯给,咱们就让他躺在那儿不管他。

  弗:你是说他已经听我们摆布了?

  爱:是的。

  弗:所以我们要是给他做什么好事,就可以跟他讲条件,要代价?

  爱:是的。

  弗:这倒是很聪明的做法。可是有一件事我害怕。

  波:救命!

  爱:什么事?

  弗:就是幸运儿也许会突然行动起来。那时候咱们就会着了他的道儿。

  爱:幸运儿?

  弗:昨天让你吃苦头的就是他。

  爱:我跟你说,他们一共有十个人哩。

  弗:不,在那以前;那个踢你的。

  爱:他在这儿吗?

  弗:那不是吗!(朝幸运儿做了个手势)这会儿他一动不动。不过他随时都可能跳起来。

  波:救命!

  爱:咱们过去狠狠揍他一顿好不好,咱们两个人?

  弗:你是说咱们趁他睡着的时候扑上去揍他?

  爱:是的。

  弗:不错,这听上去是个挺好的主意。可是咱们能不能这样做呢?他是不是真正睡着了?(略停)不,最好的办法还是利用波卓求救的机会。

  波:救命!

  弗:过去帮助他--

  爱:我们帮助他?

  弗:换取一些马上可以兑现的报酬。

  爱:可是万一他--

  弗:咱们别再说空话浪费时间啦!(略停。激烈地)咱们趁这个机会做点儿什么吧!并不是天天都有人需要我们的。的确,并不是天天都有人需要我们个人的帮助的。别的人也能同样适应需要,要不是比我们更强的话。这些尚在我们耳边震响的求救的呼声,它们原是向全人类发出的!可是在这地方,在现在这一刻时间,全人类就是咱们,不管咱们喜欢不喜欢。趁现在时间还不太晚,让咱们尽量利用这个机会吧!残酷的命运既然注定了咱们成为这罪恶的一窝,咱们就至少在这一次好好当一下他们的代表吧!你说呢?(爱斯特拉冈什么也没说)确实,当咱们交叉着两臂衡量着得失的时候,咱们真不愧是咱们同类的光荣。老虎会一下子跳过去援助它们的同类,决不会动一下脑子;要不然它就会溜进丛林深处。可是问题不在这里。咱们在这儿做些什么,问题是在这里。而我们也十分荣幸,居然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是的,在这场大混乱里,只有一样东西是清楚的。咱们在等待戈多的到来--

  爱:啊!

  波:救命!

  弗:或者说等待夜的到来。(略停)咱们已经守了约,咱们尽了自己的职责。咱们不是圣人,可是咱们已经守了约。有多少人能吹这个牛?

  爱:千千万万。

  弗:你这样想吗?

  爱:我不知道。

  弗:你也许对。

  波:救命!

  弗:可以肯定的是,在这情况下,时间过得很慢,咱们不得不想出些花招来消磨时间,这些花招--我该怎么说呢--最初看来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到头来终于成了习惯。你也可以说这样可以使咱们的理智免于泯灭。毫无疑问。可是在深似地狱的没结没完的夜里,是不是会迷失方向呢?这是我有时纳闷儿的问题。你听得懂我说的道理吗?

  爱:(像说警句似的)我们生来都是疯子。有的人始终是疯子。

  波:救命!我会给你们钱的!

  爱:多少?

  波:两个先令!

  爱:这点儿钱不够。

  弗:我觉得你有点儿太过火了。

  爱:你以为这点儿钱够了?

  弗:不,我是说我不认为我自己出世的时候头脑就有毛病。可是问题不在这里。

  波:五个先令!

  弗:我们等待。我们腻烦。(他举起两手)不,不,别反驳,我们腻烦得要死,这是没法否认的事实。好,一个消遣来了,我们怎么办?我们让它随便浪费掉了。来,咱们干起来吧!(他向那堆人和东西走去,刚迈步就煞住了脚步)在一刹那间一切都会消失,我们又会变得孤独,生活在空虚之中!

  [他沉思起来。

  波:五个先令!

  弗:我们来啦!

  [他想把波卓拉起来,没成功,又尝试一下,踉跄着倒了下去,想爬起来,没成功。

  爱:你们全都怎么啦?

  弗:救命!

  爱:我走啦。

  弗:别离开我!他们会杀死我的!

  波:我在哪儿?

  弗:戈戈!

  波:救命!

  弗:救命!

  爱:我走啦。

  弗:先搀我起来。咱俩一起走。

  爱:你答应了?

  弗:我发誓!

  爱: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弗:永远不回来了!

  爱:咱们要到庇里尼山脉去。

  弗: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波:十个先令--一镑!

  爱:我一直向往着到庇里尼山脉去漫游一次。

  弗:你可以到那儿去漫游。

  爱:(退缩)谁打嗝儿啦?

  弗:波卓。

  波:快来!快来!可怜我!

  爱:让人作呕!

  弗:快!搀我一把。

  爱:我走啦。(略停。更响一些)我走啦。

  弗:呃,我揣摩我最后还得靠我自己的力量爬起来。(他试了一下,失败了)反正有的是时间。

  爱:你怎么啦?

  弗:去你女马的。

  爱:你打算待在那儿吗?

  弗:就在这一会儿。

  爱:喂,起来。你要着凉的。

  弗:别为我担心。

  爱:来吧,狄狄,别这么顽固。

  [他伸出一只手去,弗拉季米尔迫不及待地把它握住。

  弗:拉!

  [爱斯特拉冈拉了一下,踉跄着倒下了。长时间沉默。

  波:救命!

  弗:我们来啦。

  波:你们是谁?

  弗:我们是人。

  [沉默。

  爱:可爱的母亲大地!

  弗:你起得来吗?

  爱:我不知道。

  弗:试试看。

  爱:这会儿不成,这会儿不成。

  [沉默。

  波:出了什么事啦?

  弗:(恶狠狠地)你给我住嘴,你!瘟疫!他只想到他自己!

  爱:打个小小的盹儿怎么样?

  弗:你听见他的话没有?他想要知道出了什么事!

  爱:别理他。睡吧。

  [沉默。

  波:可怜我!可怜我!

  爱:(一惊)这是什么?

  弗:你睡着了吗?

  爱:我准是睡着了。

  弗:是这个杂种波卓又在哼哼唧唧啦。

  爱:叫他闭嘴。踢他的小肚皮。

  弗:(揍波卓)你给我住嘴!毛虱!(波卓呼痛,挣脱身爬开。他不时停下来,盲目地挥动手臂求救。弗拉季米尔用胳膊肘支撑着身子,看着他退走)他走啦!(波卓倒在地上)他倒下啦!

  爱:咱们这会儿干什么呢?

  弗:也许我可以爬到他那儿去。

  爱:别离开我!

  弗:要不然我可以喊他。

  爱:好的,喊他吧。

  弗:波卓!(沉默)波卓!(沉默)没回答。

  爱:一起喊。

  爱斯特拉冈&弗:波卓!波卓!

  弗:他动啦。

  爱:你肯定他的名字叫波卓吗?

  弗:(惊惶)波卓先生!回来!我们不会再碰你啦!

  [沉默。

  爱:咱们可以用别的名字喊他试试。

  弗:我怕他快要死啦。

  爱:那一定很好玩。

  弗:什么很好玩?

  爱:用别的名字喊他,挨着个儿尝试。这样可以消磨时间。而且咱们迟早会喊到他真正的名字。

  弗:我跟你说,他的名字叫波卓。

  爱:咱们马上就会知道了。(他想了想)亚倍尔!亚倍尔!

  波:救命!

  爱:一下子就喊对啦!

  弗:我开始对这玩艺儿感到腻烦啦。

  爱:也许另外那个叫该隐。(他呼喊)该隐!该隐!

  波:救命!

  爱:他是全人类。(沉默)瞧这一朵小云。

  弗:(抬起头来)哪儿?

  爱:那儿。在天边。

  弗:嗯?(略停)那有什么了不起的?

  [沉默。

  爱:咱们这会儿换个题目谈谈好不好?

  弗:我正要向你建议哩。

  爱:可是谈什么呢?

  弗:啊!

  [沉默。

  爱:咱们站起来以后再谈怎样?

  弗:试一试没害处。

  [他们站起来。

  爱:孩子的玩艺儿。

  弗:一个简单的意志力问题。

  爱:这会儿怎办呢?

  波:救命!

  爱:咱们走吧。

  弗:咱们不能。

  爱:为什么不能?

  弗: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啊!(略停。绝望的样子)咱们干什么呢,咱们干什么呢!

  波:救命!

  弗:咱们过去救他一下怎样?

  爱:他要干吗?

  弗:他要站起来。

  爱:那么他干吗不站起来呢?

  弗:他要咱们搀他起来。

  爱:那么咱们干吗不去呢?咱们还在等待什么?

  [他们搀着波卓站起来,跟着就松了手。波卓又摔倒。

  弗:咱们得攥住他。(他们又把他搀起来。波卓用两只胳膊搂住他们的脖子,身子不住地往下沉)必须让他习惯于重新站直才成。(向波卓)觉得好点儿吗?

  波:你们是谁?

  弗:你不认识我们了吗?

  波:我的眼睛瞎啦。

  [沉默。

  爱:也许他能看见未来。

  弗:(向波卓)打什么时候开始的?

  波:我的视力一向非常好--可你们是不是朋友?

  爱:(笑得很响)他想要知道咱俩是不是朋友!

  弗:不,他的意思是说是不是他的朋友。

  爱:嗯?

  弗:我们已经用帮助他的实际行动证明我们是他的朋友啦。

  爱:一点不错。我们要不是他的朋友,怎么会去帮助他?

  弗:可能。

  爱:不错。

  弗:咱们别再瞎扯这个啦。

  波:你们不是强盗吧?

  爱:强盗!我们的模样儿像强盗吗?

  弗:他妈的,你难道没看见这个人是瞎子。

  爱:他妈的,他的确是瞎子。(略停)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波:别离开我!

  弗:这不成问题。

  爱:至少在目前。

  波:现在是什么时候?

  弗:(看天色)七点钟……八点钟……

  爱:这得看现在是什么季节。

  波:是晚上吗?

  [沉默。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仔细察看落日。

  爱:看上去好像太阳在往下升。

  弗:不可能。

  爱:也许是黎明。

  弗:别傻瓜啦。那儿是西边。

  爱:你怎么知道?

  波:(痛苦的样子)是晚上吗?

  弗:不管怎样,它没动。

  爱:我跟你说这是日出。

  波:你们干吗不回答我?

  爱:给我们一个机会!

  弗:(重新有了把握)是晚上,先生,是晚上,夜就要降临了。我这位朋友想要我怀疑这不是晚上,我也必须招认,他的确让我动摇了一下。可是今天这漫长的一天我不是白白度过的,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天已经到了它的尾声了。 (略停)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啦?

  爱:我们还要扶他多久?(他们略一松手,他就倒了下去,他们赶紧重新把他攥住)我们可不是柱子!

  弗:你刚才说你的视力一向很好,要是我没听错的话。

  波:好极了!好极了!好极了的视力!

  [沉默。

  爱:(没好气地)说下去!说下去!

  弗:别打扰他。你看不出他是在回忆过去的快乐日子?(略停)Memoria praeteritorum bonorum②--那准是不愉快的事。

  爱:我们很难知道。

  弗:(向波卓)而且你是一下子瞎的?

  波:真是好极了!

  弗:我在问你是不是一下子瞎的。

  波:在一个明朗的日子我一觉醒来,发现我自己瞎得像命运之神一样了。(略停)有时候我不由得怀疑我是不是依旧睡着。

  弗:那是什么时候?

  波:我不知道。

  弗:可是总不会在昨天之前--

  波:别问我。瞎子没时间观念。属于时间的一切东西他们也都看不见。

  弗:嗯,想一想他的话!我本来都可能发誓说情况正好跟这相反。

  爱:我走啦。

  波:咱们在哪儿?

  弗:我没法告诉你。

  波:这地方是不是可能就叫做"董事会"?

  弗:从来没听说过。

  波:什么样的景色?

  弗:(举目四望)很难描写。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棵树。

  波:那么说来,这儿不是"董事会"了。

  爱:(身子往下沉)来点儿消遣!

  波:我的仆人呢?

  弗:他就在这儿附近。

  波:我喊他他干吗不答应?

  弗:我不知道。他好像在睡觉。也许他已经死了。

  波:到底出了什么事?

  爱:到底!

  弗:你们两个滑了一交。(略停)摔倒了。

  波:去看看他受伤没有。

  弗:可是我们不能离开你。

  波:你们用不着两个都去。

  弗:(向爱斯特拉冈)你去吧。

  爱:在他那样对待我以后?决不!

  波:好的,好的,让你的朋友去吧,他臭得厉害。(沉默)他还在等待什么?

  弗:你还在等待什么?

  爱:我在等待戈多。

  [沉默。

  弗:他到底该怎么做?

  波:嗯,开始时候他应该拉绳子,可以使劲拉,只要不把他勒死就成。通常他是会有反应的。要是没反应,就应该让他尝尝靴子的滋味,最好是在脸上或者在心窝上。

  弗:(向爱斯特拉冈)你瞧,你没什么可害怕的。这甚至还可以说是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

  爱:他要是起来自卫怎么办?

  波:不,不,他从来不起来自卫。

  弗:我会马上奔过来援助你。

  爱:你得始终看着我。

  [他向幸运儿走去。

  弗:在你动手之前,要弄清楚他是不是还活着。他要是死了,你就没必要再白费力气啦。

  爱:(弯腰看幸运儿)他在呼吸。

  弗:那么就给他点厉害看。

  [爱斯特拉冈突然暴怒起来,拿脚使劲踢幸运儿,一边踢一边骂。可是他把自己的脚踢疼了,就一瘸一拐地呻吟着走开。幸运儿动了一下。

  爱:哦,畜生!

  [他在土墩上坐下,想要脱掉靴子。但他不久就放弃了这个打算,把两只胳膊搁在膝盖上,把头枕在胳膊上,准备睡觉。

  波:又出了什么事啦?

  弗:我的朋友把自己的脚踢疼了。

  波:幸运儿呢?

  弗:原来是他?

  波:什么?

  弗:是幸运儿?

  波:我不明白。

  弗:原来你是波卓?

  波:我当然是波卓。

  弗:就跟昨天一样?

  波:昨天?

  弗:咱们昨天见过面。(沉默)你不记得了吗?

  波:我不记得昨天遇见过什么人了。可是到明天,我也不会记得今天遇见过什么人。因此别指望我来打开你的闷葫芦。

  弗:可是--

  波:够啦。起来,猪!

  弗:你当时正赶他上集市去,要把他卖掉。你跟我们讲了话。他跳了舞。他思想过。你的视力还很好。

  波: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放我走。(弗拉季米尔闪到一边)起来!

  [幸运儿站起来,拾起散在地上的东西。

  弗:你离开这儿以后,打算去哪儿?

  波:我对这不感兴趣。走!(幸运儿拿好东西,在波卓前面站好)鞭子!(幸运儿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放下,寻找鞭子,找着后把鞭子搁在波卓手里,重新拿起那些东西)绳子!

  [幸运儿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放下,把绳子的一端搁在波卓手里,重新拿起那些东西。

  弗:那只口袋里面装的什么?

  波:沙土。(他抖动绳子)开步走!

  弗:暂且别走!

  波:我走啦。

  弗:你们要是在无人相助的地方摔倒了,那怎么办呢?

  波:我们就等着,一直等到能够爬起来为止。随后我们重新上路。走!

  弗:你叫他唱个歌再走!

  波:谁?

  弗:幸运儿。

  波:唱歌?

  弗:是的。或者思想。或者朗诵。

  波:可他是个哑巴。

  弗:哑巴!

  波:哑巴。他连呻吟都不会。

  弗:哑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波:(勃然大怒)你干吗老是要用你那混帐的时间来折磨我?这是十分卑鄙的。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有一天,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有一天,任何一天。有一天他成了哑巴,有一天我成了瞎子,有一天我们会变成聋子,有一天我们诞生,有一天我们死去,同样的一天,同样的一秒钟,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平静一些)他们让新的生命诞生在坟墓上,光明只闪现了一刹那,跟着又是黑夜。(他抖动绳子)走!

  [幸运儿和波卓下。弗拉季米尔跟着他们走到舞台边缘,望着他们的后影。有人倒地的声音,弗拉季米尔学了下这声音,随后就向已经睡着了的爱斯特拉冈走去,告诉他说他们又摔倒了。沉默。弗拉季米尔端详了他一会儿,跟着就把他摇醒了。

  爱:(狂暴的手势,含糊的字句。最后)你干吗老不让我睡觉?

  弗:我觉得孤独。

  爱:我梦见我很快乐。

  弗:这倒能消磨时间。

  爱:我梦见--

  弗:别告诉我!(沉默)我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成了瞎子。

  爱:瞎子?谁?

  弗:波卓。

  爱:瞎子?

  弗:他告诉我们说,他已经成了瞎子了。

  爱:嗯,那又怎么样呢?

  弗:我好像觉得他看见了我们。

  爱:你在做梦。(略停)咱们走吧。咱们不能。啊!(略停)你能肯定不是他吗?

  弗:谁?

  爱:戈多。

  弗:可是谁呢?

  爱:波卓。

  弗:决不是!决不是!(略停)决不是!

  爱:我想我还是站起来好。(他痛苦地站起身来)唷!狄狄!

  弗: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

  爱:我的脚!(他坐下,想要脱掉靴子)帮助我!

  弗:别人受痛苦的时候,我是不是在睡觉?我现在是不是在睡觉?明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或者当我自以为已经醒来的时候,我对今天怎么说好呢?说我跟我的朋友爱斯特拉冈一起在这地方等待戈多,一直等到天黑?或者说波卓跟他的仆人经过这儿,而且跟我们谈话来着?很可能这样说。可是在这些话里有什么是真情实况呢?(爱斯特拉冈脱了半天靴子没脱掉,这会儿又朦胧睡去了。弗拉季米尔瞪着他瞧)他什么也不会知道。他只会告诉我说他挨了揍,我呢,会给他一个萝卜。(略停)双脚跨在坟墓上难产。掘墓人慢腾腾地把箝子放进洞穴。我们有时间变老。空气里充满了我们的喊声。(他倾听)可是习惯最容易叫人的感觉麻木。(他重新瞧着爱斯特拉冈)这会儿照样也有人在瞧着我,也有人在这样谈到我:"他在睡觉,他什么也不知道,让他继续睡吧。"(略停)我没法往下说啦!(略停)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他疯狂地走来走去,最后在极左边煞住脚步,沉思。

  [孩子从右边上。他煞住脚步。

  [沉默。

  孩:劳驾啦,先生……(弗拉季米尔转身)亚尔伯特先生?……

  弗:又来啦。(略停)你不认识我?

  孩:不认识,先生。

  弗:昨天来的不是你?

  孩:不是,先生。

  弗:这是你头一次来?

  孩:是的,先生。

  [沉默。

  弗:你给戈多先生捎了个信来。

  孩:是的,先生。

  弗:他今天晚上不来啦。

  孩:不错,先生。

  弗:可是他明天会来。

  孩:是的,先生。

  弗:决不失约。

  孩:是的,先生。

  [沉默。

  弗:你遇见什么人没有?

  孩:没有,先生。

  弗:另外两个……(他犹豫一下)……人?

  孩:我没看见什么人,先生。

  [沉默。

  弗:他干些什么,戈多先生?(沉默)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孩:听见了,先生。

  弗:嗯?

  孩:他什么也不干,先生。

  [沉默。

  弗:你弟弟好吗?

  孩:他病了,先生。

  弗:昨天来的也许是他。

  孩:我不知道,先生。

  [沉默。

  弗:(轻声)他有胡子吗,戈多先生?

  孩:有的,先生。

  弗:金色的还是……(他犹豫一下)……还是黑色的?

  孩:我想是白色的,先生。

  [沉默。

  弗:耶稣保佑我们!

  [沉默。

  孩:我怎么跟戈多先生说呢?

  弗:跟他说……(他犹豫一下)……跟他说你看见了我,跟他说……(他犹豫一下)……说你看见了我。(略停。弗拉季米尔迈了一步,孩子退后一步。弗拉季米尔停住脚步,孩子也停住脚步)你肯定你看见我了吗,嗳,你不会明天见了我,又说你从来不曾见过我?

  [沉默。弗拉季米尔突然往前一纵身,孩子闪身躲过,奔跑着下。弗拉季米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低下头。爱斯特拉冈醒来,脱掉靴子,两手提着靴子站起来,走到舞台前方的中央把靴子放下,向弗拉季米尔走去,拿眼瞧着他。

  爱:你怎么啦?

  弗:没什么。

  爱:我走啦。

  弗:我也走啦。

  爱:我睡的时间长吗?

  弗:我不知道。

  [沉默。

  爱:咱们到哪儿去?

  弗:离这儿不远。

  爱:哦不,让咱们离这儿远一点吧。

  弗:咱们不能。

  爱:干吗不能?

  弗:咱们明天还得回来。

  爱:回来干吗?

  弗:等待戈多。

  爱:啊!(略停)他没来?

  弗:没来。

  爱:现在已经太晚啦。

  弗:不错,现在已经是夜里啦。

  爱:咱们要是不理会他呢?(略停)咱们要是不理会他呢?

  弗:他会惩罚咱们的。(沉默。他望着那棵树)一切的一切全都死啦,除了这棵树。

  爱:(望着那棵树)这是什么?

  弗:是树。

  爱:不错,可是什么树?

  弗:我不知道。一棵柳树。

  [爱斯特拉冈拖着弗拉季米尔向那棵树走去。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树前。沉默。

  爱:咱们干吗不上吊呢?

  弗:用什么?

  爱:你身上没带绳子?

  弗:没有。

  爱:那么咱们没法上吊了。

  弗:咱们走吧。

  爱:等一等,我这儿有裤带。

  弗:太短啦。

  爱:你可以拉住我的腿。

  弗:可是谁来拉住我的腿呢?

  爱:不错。

  弗:拿出来我看看。(爱斯特拉冈解下那根系住他裤子的绳索,可是那条裤子过于肥大,一下子掉到了齐膝盖的地方。他们望着那根绳索)拿它应急倒也可以。可是它够不够结实?

  爱:咱们马上就会知道了。攥住。

  [他们每人攥住绳子的一头使劲拉。绳子断了。他们差点儿摔了一交。

  弗:连个屁都不值。

  [沉默。

  爱:你说咱们明天还得回到这儿来?

  弗:不错。

  爱:那么咱们可以带一条好一点的绳子来。

  弗:不错。

  [沉默。

  爱:狄狄。

  弗:嗯。

  爱:我不能再这样下去啦。

  弗:这是你的想法。

  爱:咱俩要是分手呢?也许对咱俩都要好一些。

  弗:咱们明天上吊吧。(略停)除非戈多来了。

  爱:他要是来了呢?

  弗:咱们就得救啦。

  [弗拉季米尔脱下帽子(幸运儿的),往帽内窥视,往里面摸了摸,抖了抖帽子,拍了拍帽顶,重新把帽子戴上。

  爱:嗯?咱们走不走?

  弗: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爱:什么?

  弗: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爱:你要我把裤子脱下来?

  弗: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爱:(觉察到他的裤子已经掉下)不错。

  [他拉上裤子。沉默。

  弗:嗯?咱们走不走?

  爱:好的,咱们走吧。

  [他们站着不动。

  --剧终

  等待戈多的介绍

  《等待戈多》(En attendant Godot),又译做等待果陀,是爱尔兰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两幕悲喜剧,1952年用法文发表,1953年首演。

  《等待戈多》 是戏剧史上真正的革新,也是第一部演出成功的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与传统戏剧背道而驰,没有开端,没有发展,没有高潮,没有结束,力图造成一种感觉——时间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生活始终在无休止的等待中循环往复。

  2018年10月18日至28日,2018年乌镇戏剧节在乌镇举办,《等待戈多》为特邀剧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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