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经典儿童短篇篇故事集分享

海愈 1172分享

  叶圣陶童话是我国现代儿童文学经典宝库中的珍品,在海内外享有很高声誉,不少作品被收入中小学课本,影响了几代人;叶圣陶的童话虽然写于20世纪上半叶,但集中反映了当时的时代脉搏以及少年儿童和作家在那个时代的生活、理想和追求,至今仍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教育价值。接下来小编给大家分享两篇关于叶圣陶写作的童话故事吧。

  书的夜话

  年老的店主吹熄了灯,一步一步走上楼梯,预备去睡了。但是店堂里并不就此黑暗,青色的月光射进来,把这里照成个神奇的境界,仿佛立刻会有仙人跑出来似的。

  店堂里三面靠墙壁都是书架子,上面站满了各色各样的书。有的纸色洁白,象女孩子的脸;有的转成暗黄,有如老人的皮肤。有的又狭又长,好比我们在哈哈镜里看见的可笑的长人;有的又阔又矮,使你想起那些肠肥脑满的商人。有的封面画着花枝,淡雅得很;有的是乱七八糟的一幅,好象是打仗的场面,又好象是一堆乱纷纷的虫豸。有的脊梁上的金字放出灿烂的光,跟大商店的电灯招牌差不多,吸引着你的视线;有的只有朴素的黑字标明自己的名字,仿佛告诉人家它有充实的内容,无须打扮得花花绿绿的。

  这时候静极了,街上没有一点儿声音。月光的脚步向来是没有声响的,它默默地进来,进来,架上的书终于都沐浴在月光中了。这当儿,要是这些书谈一阵话,说说彼此的心情和经历,你想该多好呢?

  听,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窒内的静寂。

  “对面几位新来的朋友,你们才生下来不久吧?看你们颜色这样娇嫩,好象刚从收生婆的浴盆里出来似的。”

  开口的是一本中年的蓝面书,说话的声调象一位喜欢问东问西的和善的太太。

  “不,我们出生也有二十多年了,”新来的朋友中有一个这样回答。那是一本红面子的精致的书,里面的纸整齐而洁白。“我们一伙儿一共二十四本,自从生了下来,就一同住在一家人家,没有分离过。最近才来到这个新地方。”

  “那家人家很爱你们吧?”蓝面书又问,它只怕谈话就此截止。

  “当然很爱我们,”红面书高兴他说,“那家人家的主人很有趣,凡是咱们的同伴他都爱,都要收罗到他家里。他家里的藏书室比这里大多了,可是咱们的同伴挤得满满的,没有一点儿空地方。书橱全是贵重的木料做的,有玻璃门,又有木门,可以轮替装卸。木门上刻着我们的名字,都是当令第一流大书法家的手笔。我们住在里面,舒服,光荣,真是无比的高等生活。象这里的书架子,又破又脏,老实说,我从来不曾见过。可是现在也得挤在这里,唉,我们倒霉了!”

  蓝面书不觉跟着伤感起来,叹息道:“世间的事情,往往就这样料想不到。”

  “不过,二十多年的优越生活也享受得够了。”红面书到底年纪轻,能自己把伤感的心情排遣开,又回忆起从前的快乐来。“那主人得到我们的时候,心头充满着喜悦。他脸上露出十二分得意的神色,告诉他的每一个朋友说,‘我又得到了一种很好的书!’他的声调既郑重,又充满着惊喜,可见我们的价值比珍宝还 要贵重。每得到一种咱们的同伴,他总是这样。这是他的好处,他懂得待人接物应该平等。他把我们摆在贵重木料做的书橱里,从此再也不来碰我们——我们最安适的就是这一点。他每天在书橱外面看我们一回,从这边看到那边,脸上当然带着微笑,有时候还 点点头,好象说:‘你们好!’客人来了,他总不会忘记了说:‘看看我的藏书吧。’朋友们于是跟他走进藏书室,象走进了宝库一样赞叹道:‘好多的藏书啊!’他就谦逊道:‘没有什么,不过一点点。可都是很好的书呢!’在许多的客人面前受这样的赞扬,我们觉得异常光荣。这二十多年的生活呀,舒服,光荣,我们真享受得够了!”

  “那么你们为什么离开了他呢?”这个问题在蓝面书的喉咙口等候多时了。

  “他破产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只见他忽然变了样子,眉头皱紧,没有一点笑意,时而搔头皮,时而唉声叹气。收买旧货的人有十几个,历乱地在他家里各处翻看,其中一个就把我们送到这里来了。不知道许多同伴怎样了。也许他们迟来几天,在这里,我们将会跟他们重新相聚。”

  “这才有趣呢。你们来到这里,因为主人破了产,而我们来到这里,却因为主人发了财。”

  说话的是一本紫面金绘的书。这本书虽然不破,但是沾了好些墨迹和尘土。可见它以前的处境未必怎么好,也不过是又破又脏的书架子罢了。它的语调带着滑稽的意味,好象游戏场里涂白了鼻子引人发笑的角色。

  “为什么呢?”蓝面书动了好奇心,禁不住问。

  “发了财还 会把你丢了!”红面书也有点不相信。“象我们从前的主人,假如不破产,他是永远不肯放弃我们的。”

  “哈哈,你们不知道。我的旧主人为了穷,才需要我和我的同伴。等到发了财,他的愿望已经达到,我们对他还 有什么用呢?他的经历很好玩,你们喜欢听,我就说给你们听听。反正睡不着,今晚的月光太好了。”

  “我感谢你。”蓝面书激动他说,“近来我每晚失眠,谁跟我说个话儿,解解我的寂寞,我都感谢。何况你说的一定是很有趣的。”

  “那么我就说。他是个要看书而没有书的人,又是个要看书而不看书的人。怎么说呢?他本来很穷,见到书铺子里满屋子的书,书里有各种的学问,他想:如果能从这些学问中间吸取一部分,只消最小最小的一部分,至少可以把自己的处境改善一点儿吧。但是他买不起书。那时候,他是要看书而没有书。后来,他好容易攒了一点钱,抱着很大的热心跑到书铺子里,买了几种他最想望的书。他看得真用心,把书里最微细的错误笔画都——校出来了。靠他的聪明,他有了新的发现。他以为把整本书从头看到尾是很愚蠢的,简捷的办法只消看前头的序文。序文往往把全书的大要都讲明白了,知道了大要,不就是抓住了全书的灵魂吗?以后他买了书就按照他的新发现办,一直到他完全抛弃我们。因此,他的书只有封面沾污了,只有开头几页印上了他的指痕,此外全是干干净净的,只看我就是个榜样。你要是问他做什么,他当然是看书。但是单看一篇序文能算看书吗?所以我说,他要看书而不看书。”

  “啊,可笑得很。他的发现哪里说得上聪明!”红面书象爽直的青年一样笑了。

  “没有完呢!”紫面书故意用冷冰冰的口气说,“我还 没有说到他的发财。你们知道他怎样发了财?他看了好几本书的序文,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某某几本书的比较研究和批评》,投给了报馆。过了几天,报上把这篇文章登出来了,背后有主笔的按语,说这篇文章如何如何有意思,非博通各种学问的人是写不出来的。

  他得到了一笔稿费,这一快活真没法比拟。他想:‘这才来了!改善处境的道路已经打开,大步朝前走吧!’

  于是他继续写文章,材料当然不用愁,有许许多多的书的序文在那里。稿费一笔一笔送到,名誉拍着翅膀跟了来,他渐渐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学校请他指定学生必读的书,图书馆请他鉴定古版书的真伪。报馆的编辑和演讲会的发起人等候在他的会客室里,一个说:‘给我们写一篇文章吧!’一个说:‘给我们作一回演讲吧!’他的回答常常是‘没有工夫想’。请求的人于是说:‘关于书,你是无所不知的,还 用得着想吗?你的脑子犹如大海,你只要舀出一勺来,我们就象得到了最滋补的饮料了。’他迟疑再三,算是勉强答应下来。请求的人就飞一般回去,在报上刊登预告,把他的名字写得饭碗一样大,还 加上‘读书大家’‘博览群书’一类的字眼。有一天,他忽然想到计算他的财产。‘啊,成了富翁了吗!’他半信半疑地喊了出来。他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觉到痛,知道并非在梦中。他就想自己已经成了富翁,何必再去看那些序文呢?可做的事情不是多着吗?他招了个旧货商来,把所有的书都卖了,从此他完全丢开我们了。现在,他已经开了个什么公司在那里。”

  “原来是这样!”蓝面书自言自语,它听得出了神。

  “在运走的时候,我从车上摔了下来。我躺在街头,招呼同伴们快来扶我。他们一个也没听见,好象前途有什么好境遇等着他们,心早已不在身上了。后来一个苦孩子把我捡起来,送到了这里。”紫面书停顿一下,冷笑说,“我心里很平静,不巴望有什么好境遇,只要能碰到一个真要看我的主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真要看书的主人,算我遇到得最多了。然而也没有什么意思。”说这话的是一本破书,没有封面,前后都脱落了好些页,纸色转成灰黑,字迹若有若无。它的声音枯涩,又夹杂着咳嗽,很不容易听清楚。

  红面书顺着破书的意思说:“老让主人看确乎没有意思,时时刻刻被翻来翻去,那种疲劳怎么受得了。老公公,看你这样衰弱,大概给主人们翻得太厉害了。象我以前,主人从不碰我,那才安逸呢。”

  “不是这个意思,”破书摇摇头,又咳嗽起来。

  “那倒要听听,老公公是什么意思。”紫面书追问一句。它心里当然不大佩服,以为书总是让人看的,有人看还 说没意思,那么书的种族也无妨毁掉了。

  “你们知道我多大年纪?”破书倚老卖老地问。

  “在这里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这是可以肯定的。你是我们的老前辈。”蓝面书抢出来献殷勤。

  “除掉零头不算,我已经三千岁了。”

  “啊,三千岁!古老的前辈!咱们的光荣!”许多静静听着没开过口的书也情不自禁地喊出来。

  “这并不希奇,我不过出生在前罢了,除了这一点,还 不是同你们一个样?”破书等大家安静下来,才继续往下说,“在这三千多年里头,我遇到的主人不下一百三十个。可是你们要知道,我流落到旧书铺里,现在还 是第一次呢。以前是由第一个主人传给第二个,第二个又传给第三个,一直传了一百几十回。他们的关系是师生:老师传授,学生承受。老师干的就是依据着我教,学生干的就是依据着我学。传到第一二十代,学起来渐渐难了,等到明白个大概,可以教学生了,往往已经是白发老翁。再往后,当然也不会变得容易一些。他们传授的越来越少了,在这个人手里掉了三页,在那个人手里丢了五页,直把我弄成现在这副寒酸的样子。”

  “老公公,你不用烦恼,”蓝面书怕老人家伤心,赶紧安慰他,“凡是古老的东西总是破碎不全的。破碎不全,才显得古色古香呢。”

  “破碎不全倒也没有什么,”破书的回答出于蓝面书的意料,“我只为我的许多主人伤心。他们依据着我耗尽心力学,学成了,就去教学生。学生又依据着我耗尽心力学,学成了,又去教学生。我被他们吃进去,吐出来,是一代;再吃进去,再吐出来,又是一代。除了吃和吐,他们没干别的事。我想,一个人总得对世间做一点事。世间固然象大海,可是每一个人应该给大海添上自己的一勺水。我的许多主人都过去了,不能回来了,他们的一勺水在哪里呢!如果没有我,不把吃下去吐出来耗尽了他们的一生,他们也许能干点事吧。我为他们伤心,同时恨我自己。现在流落到旧书铺里,我一点不悲哀。假若明天落到了垃圾桶里,我觉得也是分所应得。”

  “老公公说得不错。要看书的也不可一概而论。象老公公遇见的那许多主人,他们太要看书,只知道看书,简直是书痴了,当然没有什么意思。”紫面书十分佩服他说。

  月光不知在什么时候默默地溜走了。黑暗中,破书又发出一声伤悼它许多主人的叹息。

  一九三○年作

  皇帝的新衣

  从前安徒生写过一篇故事,叫《皇帝的新衣》,想来看过的人很不少。

  这篇故事讲一个皇帝最喜欢穿新衣服,就被两个骗子骗了。骗子说,他们制成的衣服漂亮无比,并且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凡是愚笨的或不称职的人就看不见。他们先织衣料,接着就裁,就缝,都只是用手空比划。皇帝派大臣去看好几次。大臣没看见什么,但是怕人家说他们愚笨,更怕人家说他们不称职,就都说看见了,确是非常漂亮。新衣服制成的一天,皇帝正要举行一种大礼,就决定穿了新衣服出去。两个骗子请皇帝穿上了新衣服。旁边伺候的人谁也没看见新衣服,可是都怕人家说他们愚笨,更怕人家说他们不称职,就一齐欢呼赞美。皇帝也就表示很得意,走出去了。沿路的民众也象看得十分清楚,一致颂扬皇帝的新衣服。可是小孩子偏偏爱说实心话,有一个喊出来:“看哪,这个人没穿衣服。”大家听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终于喊起来:“啊!皇帝真是没穿衣服!”皇帝听得真真的,知道上了当,象浇了一桶凉水;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也不好意思再说回去穿衣服,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以后怎么样呢?安徒生没说。其实是以后还有许多事情的。

  皇帝一路向前走,硬装作得意的样子,身子挺得格外直,以致肩膀和后背部有点儿酸疼了。跟在后面给他拉着空衣襟的侍臣知道自己正在做非常可笑的事情,直想笑;可是又不敢笑,只好紧紧地咬住下嘴唇。护卫的队伍里,人人都死盯着地,不敢斜过眼去看同伴一眼;只怕彼此一看,就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民众没有受过侍臣、护卫那样的训练,想不到咬紧嘴唇,也想不到死盯着地,既然说破了,说笑声就沸腾起来。

  “哈哈,看不穿衣服的皇帝!”

  “嘻嘻,简直疯了!真不害臊!”

  “瘦猴!真难看!”

  “吓,看他的胳膊和大腿,象退毛的鸡!”

  皇帝听到这些话,又羞又恼,越羞越恼,就站住,吩咐大臣们说:“你们没听见这群不忠心的人在那里嚼舌头吗!为什么不管!我这套新衣服漂亮无比,只有我才配穿;穿上,我就越显得尊严,高贵:你们不是都这样说吗?这群没眼睛的浑蛋!以后我要永远穿这一套!谁故意说坏话就是坏蛋,反叛,立刻逮来,杀!就,就,就这样。赶紧去,宣布,这就是法律,最新的法律。”

  大臣们不敢怠慢,立刻命令手下的人吹号筒,召集人民,用最严厉的声调把新法律宣布了。果然,说笑声随着停止了。皇帝这才觉得安慰,又开始往前走。

  可是刚走出不很远,说笑的声音很快地由细微变得响亮起来。

  “哈哈,皇帝没……”

  “哈哈,皮肤真黑……”

  “哈哈,看肋骨一根根……”

  “他妈的!从来没有的新……”

  皇帝再也忍不住了,脸气得一块黄一块紫,冲着大臣们喊:“听见吗?”

  “听见了,”大臣们哆嗦着回答。

  “忘了刚宣布的法律啦?”

  “没,没……”大臣们来不及说完,就转过身来命令兵士,“把所有说笑的人都抓来!”

  街上一阵大乱。兵士跑来跑去,象圈野马一样,用长槍拦截逃跑的人。人们往四面逃,有的摔倒了,有的从旁人的肩上窜出去。哭,叫,简直是乱成一片。结果捉住了四五十个人,有妇女,也有小孩子。皇帝命令就地正法,为的是叫人们知道他的话是说一不二,将来没有人再敢犯那新法律。

  从此以后,皇帝当然不能再穿别的衣服。上朝的时候,回到后宫的时候,他总是裸着身体,还 常常用手摸摸这,摸摸那,算作整理衣服的皱纹。他的妃子和侍臣们呢,本来也忍不住要笑的;日子多了,就练成一种本领,看到他黑瘦的身体,看到他装模作样,无论觉得怎么可笑,也装得若无其事,不但不笑,反倒象是也相信他是穿着衣服的。在妃子和侍臣们,这种本领是非有不可的;如果没有,那就不要说地位,简直连性命也难保了。

  可是天地间什么事情都难免例外,也有因为偶尔不小心就倒了霉的。

  一个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妃子。一天,她陪着皇帝喝酒,为了讨皇帝的欢喜,斟满一杯鲜红的葡萄酒送到皇帝嘴边,一面撒着娇说:“愿你一口喝下去,祝你寿命跟天地一样长久!”

  皇帝非常高兴,嘴张开,就一口喝下去。也许喝得太急了,一声咳嗽,酒喷出很多,落在胸膛上。

  “啊呀!把胸膛弄脏了!”

  “什么?胸膛!”

  妃子立刻醒悟了,粉红色的脸变成灰色,颤颤抖抖地说:“不,不是;是衣服脏了……”

  “改口也没有用!说我没穿衣服,好!你愚笨,你不忠心,你犯法了!”皇帝很气愤,回头吩咐侍臣:“把她送到行刑宫那里去。”

  又一个是很有学问的大臣。他虽然也勉强随着同伴练习那种本领,可是一看见皇帝一丝不挂地坐在宝座上,就觉得象个去了毛的猴子。他总伯什么时候不小心,笑一声或说错一句话,丢了性命。所以他假说要回去侍奉年老的母亲,向皇帝辞职。

  皇帝说:“这是你的孝心,很好,我准许你辞职。”

  大臣谢了皇帝,转身下殿,好象肩上摘去五十斤重的大枷,心里非常痛快,不觉自言自语地说:“这回可好了,再不用看不穿衣服的皇帝了。”

  皇帝听见仿佛有“衣服”两个字,就问下面伺候的臣子:“他说什么啦?”

  臣子看看皇帝的脸色,很严厉,不敢撒谎,就照实说了。

  皇帝的怒气象一团火喷出来,“好!原来你是不愿意看见我,才想回去。——那你就永远也不用想回去了!”他立刻吩咐侍臣:“把他送到行刑官那里去。”

  经过这两件事以后,无论在朝廷或后宫,人们都更加谨慎了。

  可是一般人民没有妃子和群臣那样的本领,每逢皇帝出来,看到他那装模作样的神气,看到他那干柴一样的身体,就忍不住要指点,要议论,要笑。结果就引起残酷的杀戮。皇帝祭天的那一回,被杀的有三百多人;大阅兵的那一回,被杀的有五百多人;巡行京城的那一回,因为经过的街道多,说笑的人更多,被杀的竟有一千多人。

  人死得太多,太惨,一个慈心的老年大臣非常不忍,就想设法阻止。他知道皇帝是向来不肯认锗的;你要说他错,他越说不错,结果还 是你自己吃亏。妥当的办法是让皇帝自愿地穿上衣服;能够这样,说笑没有了,杀戮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了。他一连几夜没睡觉,想怎么样才能让皇帝自愿地穿上衣服。

  办法算是想出来了。那老臣就去朝见皇帝,说:“我有个最忠心的意思,愿意告诉皇帝。你向来喜欢新衣服,这非常对。新衣服穿在身上,小到一个钮扣都放光,你就更显得尊严,更显得荣耀。可是近来没见你做新衣服,总是国家的事情多,所以忘了吧?你身上的一套有点儿旧了,还 是叫缝工另做一套,赶紧换上吧!”

  “旧了?”皇帝看看自己的胸膛和大腿,又用手上上下下摸一摸,“没有的事!这是一套神奇的衣服,永远不会旧。我要永远穿这一套,你没听见我说过吗?你让我换一套,是想叫我难看,叫我倒霉。就看你向来还 不错,年纪又大了,不杀你;去住监狱去吧!”

  那老臣算是白抹一鼻子灰,杀人的事情还 是一点儿也没减少。并且,皇帝因为说笑总不能断,心里很烦恼,就又规定一条更严厉的法律。这条法律是这样:凡是皇帝经过的时候,人民一律不准出声音,出声音,不管说的是什么,立刻捉住,杀。

  这条法律宣布以后,一般老成人觉得这太过分了,他们说,讥笑治罪固然可以,怎么小声说说别的事情也算犯罪,也要杀死呢?大伙就聚集到一起,排成队,走到皇宫前,跪在地上,说有事要见皇帝。

  皇帝出来了,脸上有点儿惊慌,却装作镇静,大声喊:“你们来干什么!难道要造反吗?”

  一般老成人头都不敢抬,连声说:“不敢,不敢。皇帝说的那样的话,我们做梦也不敢想。”

  皇帝这才放下心,样子也立刻象是威严高贵了。他用手摸摸其实并没有的衣襟,又问:“那么你们是来做什么呢?”

  “我们请求皇帝,给我们言论自由,给我们嬉笑自由。那些胆敢说皇帝、笑皇帝的,确是罪大恶极,该死,杀了一点儿也不冤枉。可是我们决不那样,我们只要言论自由,只要嬉笑自由。请皇帝把新定的法律废了吧!”

  皇帝笑了笑,说:“自由是你们的东西吗?你们要自由,就不要做我的人民;做我的人民,就得遵守我的法律。我的法律是铁的法律。废了?吓,哪有这样的事!”他说完,就转过身走进去。

  一般老成人不敢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略微抬起头来偷看看,原来皇帝早已走了;没有办法,大家只好回去。从此以后,大家就变了主意,只要皇帝一出来,就都关上大门坐在家里,谁也不再出去看。

  有一天,皇帝带着许多臣子和护卫的兵士到离宫去。经过的街道,空空洞洞的,没有一个人;家家的门都关着。大街上只有嚓、嚓、嚓的脚步声,象夜里偷偷地行军一样。

  可是皇帝还 是疑心,他忽然站住,歪着头细听。人家的墙里象是有声音,他严厉地向大臣们喊:“没听见吗!”

  大臣们也立刻歪着头细听,赶紧瑟缩地回答:

  “听见啦,是小孩子哭。”

  “还 有,是一个女人唱歌。”

  “有笑的声音——象是喝醉了。”

  皇帝的怒火又爆发了,他大声向大臣们吆喝:“一群没用的东西!忘了我的法律啦?”

  大臣们连声答应几个“是”,转过身就命令兵士,把里面有声音的门都打开,不论男女,不论大小,都抓出来,杀。

  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兵士打开很多家的大门,闯进去捉人;这许多家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就一拥跑出来。他们不向四外逃,却一齐扑到皇帝跟前,伸手撕皇帝的肉,嘴里大声喊:“撕掉你的空虚的衣裳!撕掉你的空虚的衣裳!”

  这真是从来没见过的又混乱又滑稽的场面。男人的健壮的手拉住皇帝的枯枝般的胳膊,女人的白润的拳头打在皇帝的黑黄的胸膛上,有两个孩子也挤上来,一把就揪住皇帝腋下的黑毛。人围得风雨不透,皇帝东窜西撞,都被挡回来;他又想蹲下,学刺猬,缩成一个球,可是办不到。最不能忍的是腋下痒得难受,他只好用力夹胳膊,可是也办不到。他急得缩脖子,皱眉,掀鼻子,咧嘴,简直难看透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兵士从各家回来,看见皇帝那副倒霉的样子,活象被一群马蜂螫得没法办的猴子,也就忘了他往常的尊严,随着大家哈哈笑起来。

  大臣们呢,起初是有些惊慌的,听见兵士笑了,又偷偷看看皇帝,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兵士和大臣们才忽然想到,原来自己也随着人民犯了法。以前人民笑皇帝,自己帮皇帝处罚人民,现在自己也站在人民一边了。看看皇帝,身上红一块紫一块,哆嗦成一团,活象水淋过的鸡,确是好笑。好笑的就该笑,皇帝却不准笑,这不是浑蛋法律吗?想到这里,他们也随着人民大声喊:“撕掉你的空虚的衣裳!撕掉你的空虚的衣裳!”

  你猜皇帝怎么样?他看见兵士和大臣们也倒向人民那一边,不再怕他,就象从天上掉下一块大石头砸在头顶上,身体一软就瘫在地上。

  一九三○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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