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亲人的文章:我的爷爷

由巧萍供稿

  编者按:文章讲述了作者的爷爷是一位做事认真能吃苦的人,经历了很多动荡的时期,表达了作者对亲人的深深怀念。

  爷爷离开我整整34年了。

  34年的风雨,足以湮没所有尘沙,而我对爷爷的想念,却不曾褪去。就像一粒种子,落在童年的心底,生根发芽,枝繁叶茂以至于凌云参天。在历经12432天后,当我的须发也开始渐白的时候,再次记起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思念又如潮水般涌来,翻江倒海,难以平静。

  【1】

  爷爷是农村最后一代“觅汉”。

  “觅汉”是老家的方言,有两种含义:一是形容做事认真能吃苦,夸人常说:这人干活可真“觅汉”;其二是指地主家雇用的长工,一年四季在地主家干活,这是农村无地青年的一条谋生之路。爷爷尚未成人就到地主家扛“觅汉”,一扛就是三十多年,一直干到解放前。

  爷爷凭的是真本事。有力气,两只胳膊一边夹一长口袋粮食,装车卸货轻松自如;能出活,一般人一天的活,他半天就能完成;他还是赶车驱马的好把式,再烈的骡马,他两鞭子下去,就能制得服服帖帖。

  爷爷从不跟我“炫耀”往事,我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真实故事。有一年春节,地主一家人出门串亲戚,留下爷爷一人看家。几天后,地主回来,掀开炕席,满满一炕银元,一个不少。自此二人以兄弟相称,相交多年。父亲说,爷爷知道财宝就在那里,虽日夜守护,却不曾有半点偷看的念头,因为“那些东西不是咱家的”。

  爷爷的人品,有口皆碑。爷爷去世多年后的1992年,在北京台基厂的国家部委宿舍,村里走出来的离休老干部张文庄聊起爷爷时说:我知道,二哥是个好人哪。2001年,在泰安干休所,老干部张文通评价说:他真是村里忠厚老实的本分人。

  名声在外,雇主信赖,爷爷成了四围八村的“职业觅汉”,达到了职业生涯的巅峰,有的大地主上门“求工”。后来爷爷还给一大户人家做过几年掌柜,相当于现在的CEO。

  我还听说,因为爷爷有本事有品行,有两个东家都曾请他到外地发展,一家是济南宝丰面粉厂缺人手,另一家是去烟台种植葡萄园,这些都被爷爷婉言谢绝了。

  命运并没有因为吃苦能干而改变。爷爷“扛觅汉”那么多年,家境依然贫寒,更没能力成家。直到近40岁,才娶了比他小20岁的奶奶。

  解放后,农民分田分地翻身做了主人,但爷爷依然念原来老东家的旧情。在文革中一次斗地主大会上,村里安排“受压迫”多年的老长工代表诉苦,让爷爷上台批斗。爷爷只说了一句“东家待我不薄啊”,随即被轰下台去。

  爷爷后来说,扛了一辈子“觅汉”,遇到的几个东家,不论是老东家还是少东家,人家年底按时算工钱,还常接济穷人,都是好心人,咱不能昧良心批斗人家。

  难怪,我小时候曾十分遗憾地问爷爷,解放前咱村里那么多人去打鬼子打国民党,你为什么不去闹革命?爷爷说,革命就得打仗,就难免杀人放火,他这性格,实在下不了手啊!更别说还有一大家子人都指望他,撇不下呢。

  【2】

  有幸的是,我陪伴了爷爷的晚年。

  从记事起,我就陪伴在爷爷身边。爷爷闲不住,是生产队重要的劳力,干的还是“扛觅汉”的那些活,挣工分分粮食,常常白天黑夜住在队里的牲口棚养牛喂马。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近80岁的爷爷还能在打麦场上使唤骡马,颇有几分“廉颇不老”的味道。到后来,干不了重活,就去村西的河滩河坝放羊,秋冬季节到田间地头捡柴拾粪。我跟着爷爷,度过了童年快乐的时光。

  1983年清明节,参加完学校组织的革命烈士墓祭扫后,我戴着鲜艳的红领巾,蹦蹦跳跳地跑着去河坝上找爷爷放羊。湛蓝的天空下,面朝原野,春暖花开,呦呦羊鸣,食野之苹,空气里满是青草的味道。

  我偎依在爷爷身旁,又听他讲那些白胡子般沧桑的故事。爷爷会跟我讲,民国来了,天下共和,可袁世凯老贼坐了金銮;日本鬼子真不是好东西,八路能不打他们吗?十五旅(当地国民党守军)一开始并没那么惹人恨……

  爷爷没上过学,却能认得一些字,大多是从过年贴的春联上学到的神州、东风、五更、岁月等。爷爷的故事,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后来才知道,有几个是聊斋故事,也有几个是水浒人物。最吸引人的,是那个“天上只一天,人间上百年”的时光穿越故事,每每让我疑惑不解,缠着爷爷连讲几遍才作罢。

  那是我跟爷爷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清明节。

  【3】

  爷爷似乎从不生病,更没见他吃药打针。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陪爷爷睡炕上,他咳嗽不止,叫我取来一块地瓜,啃上几口“压压嗓子”。而我发现,爷爷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走路开始蹒跚,拐棍不能离手;有一次在门前摔倒,砸坏了家里的咸菜缸;晚上睡觉呓语越来越多,一会儿是“驾驾驾”赶马车的吆喝声,一会儿是跟人说话的喃语,有时几乎整夜不停。

  我每次被惊醒,都趁着往他被窝递夜壶的机会,喊他几句,然后才安静下来,继续睡去。

  爷爷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无法挽回的衰老,他几次自言自语地说,感觉这孩子皮还没褪呢,怎么就快要死了呢?

  那几天,一向节俭不计较吃喝的爷爷有点“嘴馋”,问我娘,家里还有白面吗?想吃一张烙饼。又过了一天问,好久不吃面疙瘩了,给我做一碗面疙瘩汤吧。娘照吩咐做了。

  在那个年月,地瓜窝窝头是主粮,家里的白面很珍贵,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一顿饺子。爷爷此举显然不同寻常。

  果然,第二天早上,爷爷没有按时起床,手脚已不听使唤,穿不上衣服。父亲赶紧去跟大姑报告,大姑带上从邢姚集买来的包子回家。闻到香喷喷的肉包子,爷爷很想吃一口,可是无论如何也送不到嘴里。父亲叫我跑到公社邮局,将“父病重速归”的加急电报,发给了在部队的二叔。亲人们闻讯而来。

  好多年后大家才明白,当时爷爷应该是得了脑血栓,在今天一定能够住院治疗的。可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农村,根本没有这样的医疗条件去挽救一个老人的生命。

  在倒下的第八天,爷爷闭上了眼睛,享年84岁。弥留之际说了几个字:老实常常在,刚强惹祸端。从未读过书的爷爷,能把自己的人生经验凝练成工整的一句话,令人诧异。后来,我把这几个字写下来,挂在老家,让更多人看到爷爷的嘱托。

  【4】

  爷爷走了,炕上空了,晚上听不到梦话,白天也没人陪伴放羊。又有谁知道,这对一个十来岁初涉世事的孩子来说,内心经受了怎样的煎熬。

  我记得,那段时间学习成绩陡然下降,性情也变得郁郁寡欢。第一次,我对生死有了最切身的感悟。

  爷爷去世9年后的夏天,祖坟从老墓地迁移到公墓。那天,我正在挖掘着爷爷的墓穴,村委会的婶子在河坝上高声喊我小名:录取了,快来拿通知书!

  我手里攥着期盼好久的录取通知书,有点激动和恍惚,没仔细看就匆匆赶回墓地继续干活。我一边挖着墓穴,一边想象着通知书上的内容,思绪已是漫天飞舞。我想到了那句老话“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一个从没离开过家乡、在田地里挖土的农村娃,却要即将奔赴首都北京,到“天子脚下”求学,这是多么梦幻般不可思议。

  公墓西面的大坝上,留下过祖孙二人放羊的身影,留下了爷爷逗我时的欢笑,也留下了美好的童年回忆。而恰恰是在这里,在我给爷爷挖着坟墓之时,却让我意外感受到人生成功的快乐,我想这一定是爷爷给我的。

  20年后,奶奶也去世了。转过年的清明节,一家人给爷爷奶奶立了一块简单的墓碑。父亲我给爷爷代写了一段碑文,记述他平凡的一生,也寄托着无尽的思念。

  纪念碑文

  先父生於清末,長於民初,立於亂世,安於太平。自幼家貧,未即篛冠受僱於人,經年務工維生,不惑成婚。

  先父性情耿直,胸懷坦蕩,得信於僱主,嘗枕臥炕金而獨守;獲尊鄉親,不為私利而生是非;孝悌尊長,善和兄嫂,慈愛家人。向懷忠厚,無論紛爭,享譽週村。

  先父身強體健,終生無疾。壯年出力,中年持家,花甲亦不輟勞苦,背簍揀柴不以爲繁。古稀驅車,耄耋趕馬,聞名鄉里。

  先父布衣凡人,粗茶淡飯,簡樸度日,雖一生守貧鮮有口腹之福,天倫樂亦無邊,八十有四卒於仲冬。先父豁達穩健誠懿之品德,惠及子孫,代代承傳。

  長憶先父音容,歷歷在目,感懷先父言誨,句句是真。“老實常常在,剛強惹禍端。”嗚呼,誠摯淡然之心,盡矣!

  子述孫書

  公元2004年清明

  大清灭亡,民国建立,打日本鬼子,土改运动,人民公社化,大跃进和1960年饥荒……爷爷的人生,几乎经历了中国20世纪所有的动荡。一个普普通通的底层农民,能躲过多灾多难的岁月,最终儿孙满堂,寿终正寝,也算是上天眷顾吧。

  爷爷生前没照过相,找不到他的照片。好在,爷爷长相酷似旧版十元人民币上的白胡子老头,这可以让我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看到他的样子。

  如今34年过去了。每当想爷爷的时候,我就从网上搜出这款旧版人民币,呆呆地看着,仿佛又回到天真烂漫的童年。似乎又看到了爷爷,在遥远的天国凝望着我,呵呵地笑。

  作者:张贵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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